第一部:一个进攻阴谋
……招者召也,以手曰召;魂者身之精也.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散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
——《楚辞·招魂序》宋玉
人暧濯我足,剪纸招我魂。
——《彭衙行》杜甫
“有一个进攻阴谋。
“被进攻的目标,有着长久以来发展成功的防御系统,极其完善。当然,任何再好的防御系统都有隙可趁,问题是在于进攻者是不是能够找得到这个空隙。
“通常,虽然找到了空隙,进袭者得以渗入,但由于防御系统的完整。总可以在最短的时间中。发现进袭者,并且将之消灭,在更多的情形下,被进攻的目标,不但依靠本身的防御力量来消灭入侵者,还可以通过许多种方法,或增进防御力,或不单是防御,而是向进攻者进行反击,使得进攻者失败。
“进攻和防御是全然敌对的。
“进攻者使用什么方式进攻,使用什么武器进攻,自然都必须严守秘密。
“防御系统如何动作,如何击退敌人,用什么方式,用什么武器,自然也是高度秘密。
“双方的情形都一样,如果一切公开了,那么,公开的一方,必然失败。
“在那个进攻阴谋之中,不可思议的是,进攻后方,竟然对防御的一方,一切的设施、运作方法,了解得极其彻底。
“这就使得整个阴谋,在十分轻松的情形之下,可以完成。被进攻的一方,甚至在未曾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就已经失败了。
“举一个实际的例子来看看进攻者是何等狡猾,和防御者是怎样失败的。
“防御系统之中,有一项特殊的功能,是对不怀好意的入侵者,有自动识别的能力,只要一有入侵者出现,防御系统就自动行动,毫不留情地把入侵者消灭,可是这项功能,却被入侵者识破了,于是,入侵者伪装起来,使防御系统名存实亡,等于全不设防。
“各位,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结果如何,自然可想而知了。”
用十分慷慨激昂,又带着极度无可奈何,说了以上那一番话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他的声调之所以会无可奈何,多半是由于他所说的那个“进攻阴谋”,一定得得到成功之故。
听他在讲话的人,有十来个,大多数的手中,都拿着酒杯,有的,还衔着烟,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大多数人的神情,都十分悠闲。
对了,这种情形,正是一个一切者很正常的,通常来说,都没有什么特殊目的的聚会。与会者都吃得饱饱的,食物自然精美,这一点可以从各人满足的神情上看出来。
在那种场合,忽然有人发表了上述的言词,多少令人感到有点意外,所以,在那中年人的话告一段落之后,就有人叫着他的名字问:“费医生,你是不是准备写一部小说?最流行的题材?间谍、战争、秘密的泄露,自然,还要有一些香艳的描写?”
被称为费医生的,是在场所有人都熟知的一位杰出的医生,大家也知道,近五六年来,他并不实际行医,而只是埋首在实验室中,做研究工作,可是也未见有什么成绩,现没有人知道他在作些什么。所以,自然而然,他的几个熟朋友,在取笑他的时候,都说他像是恐怖小说中的那个“鬼医”,都说他愈来愈少在熟朋友前露脸,多半是他在研究成功了什么魔方配制的药,在试管中,冒着白烟,咕噜咕噜吞下去之后,就会变得形容古怪,举止失常,为害世人。
在不到两小时之前,各人这样取笑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反驳,只是带着几分不屑的笑容,作为他的反应,同时,向我望来。
我当然也在这个聚会之中。
我也知道他向我望来的意思,是他在告诉人:“看,这些人多么没有想象力,那就决计不再有进步。
费医生的名字是费力,那是一个叫起来相当响亮的名字,可是很奇怪,医生这个职业,不知是人们出于尊敬还是习惯,只要是医生,不论在什么场合,人家称呼起来,就是陈医生、王医生或李医生,再也没有原来的名字了。杂货店东就不会这样,没有人称之为“王杂货店”的。
我和费力不是很熟。但是对他有一定程度的欣赏,在一些场合中,偶然遇到,如此而已,所以,他一直未曾在我记述的那么多的故事之中出现来。在这个故事中,他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这一点,要请大家注意。
他忽然宣称的那个“进攻阴谋”,我既然在场,自然也听到,我也不知他忽然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大家的话题,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缓缓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神情十分感慨,想说什么,我却弄不明白,自然也无法表达什么确切的意见。
又有人大声问:“是么?那个阴谋,发生在什么地方?”
费力陡然激动起来,先是大幅度地挥着手,接着,放下了酒杯,双手一起指向自己的身子,然后,又指向在他身边几个人的身子,再指向所有人的身子,叫着:“在哪里?就在我们的身体里,就在这里,在你、我、他,每一个人的身体里。”
由于他是医生,再加上他刚才的那一番话,给我的印象,可算是深刻,所以,我立即明白他想表达的是什么了。
他那番话中,所谓“被进攻的一方”,就是人体。人体对于侵袭,有完善的“防御系统”,那是他故意这样说的,实际上,那就是人人皆知的人体防疫系统。
而他口中的所谓“进袭者”,自然也就是无时无刻不向人体进攻的种种细菌和病毒,种类之多,进攻形式之繁复,简直难以形容。
我由于最近的一次经历,恰好和病毒有关联,所以也就对那类题材,特别敏感。
我暗中吸了一口气,同时,留意到,已了解费力想说明什么的,也不止我一个人。在静了极短暂的时间之后,有人道:“费医生,你是想说,有一种病毒,完全了解人体免疫系统的秘密,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向人体进攻?”
费力用力点头:“自然,人人都知道,这种病毒进攻,得到成功之后,人会生什么病。”
各人都苦笑——自然人人都知道,“后天免疫力丧失症”,简称“爱滋”,那是全人类都在讨论着的事。人类自称万物之灵,可是对这种小得要放大几万倍才能看见的,甚至在人类现阶段的科学概念中,还不能被称为生命的病毒,却全然束手无策,只好满怀恐惧地看着它们蔓延恣虐。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有人低声问:“这几年,你在实验室中,你在研究这种病毒?”
很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之外,费力大摇其头:“不,可是我一直在留意医学界的讯息,来自美国的研究结果——他们把这种病毒定名为HIV3,也弄清楚了它们如何进袭人体,它们的蛋白质外壳竟然可以不断地变换性质,使得人体的抗体受到迷惑,不发出警报,所以,它们可以避过免疫系统的防御,避过淋巴球,在人体所有防御系统毫无察觉的情形之下,已经进入,匿藏在中枢神经系统内,喜欢什么时候发作,就什么时候发作。”
在费力才一开始提及“进攻阴谋”之际,大家还不是怎么在意,可是这时,话题一转到那么可怕的病毒,人人都感到心头有一股重压。
有关这种病毒的常识,人人皆知,包括它的潜伏期可以长达十年,也包括它在潜伏期间是如何难以查察得出,自然也包括它的传染性,防治它的药物和疫苗,似乎永远也无法发现。
又是一个时期的沉默,有人叫起来:“换个有趣一点话题好不好?”
我趁机问:“费力,从实验室中,培殖出一种病毒来,利用这种病毒杀人,是不是可能?”
他连半秒钟也没有考虑,回答是绝对的肯定:“太容易了。”
我忙补充:“情形有点特别——这种病毒,有识别进攻目标的能力,譬如说,进攻的目标,是……意志力薄弱,或者是在剧烈竞争的社会中的失败者……之类。”
我想的是已记载在《瘟神》这个故事中的那个“计划”,在说的时候,仍然有不寒而栗之感。
费力还没有回答,已有人叫:“天,卫斯理,你又想到了什么?病毒除非有思想,否则不会知道谁是成功者,谁是失败者。”
又有人叫:“再成功的人,也有被伤风病毒侵袭的机会,别胡思乱想了。”
费力冷笑:“卫斯理说的可不是伤风病毒,他作了一个假设,在理论上,当然可能。”
他望着我,显然希望我有进一步的问题或假设发出来。可是我只是叹了一口气,因为那个经历绝不会叫人有愉快的回忆,所以我不再去想它。
又有人问费力:“那么,这几年来,你究竟在研究什么课题?”
费力回答得极认真:“可以算是生物工程……嗯,和细胞的遗传密码有关,嗯……我也在进修电脑,发现任何课题的科学研究,有了电脑的协助,都可以事半功倍。”
他的话,听得大家都努力想了解,可是却又实在无法了解,自然无法再问下去。
聚会继续在各种闲谈中进行——我们喜欢这一类的聚会,各位一定可以发现我记述的故事,有不少是从这种性质的聚会开始的。
在散会之前,费力至少又喝了七八杯酒,才来到我的面前问:“从刚才我说的研究课题之中,你能推测得出我想达到什么目的?”
我把他所说的想了一想,他提及生物工程学,提及细胞遗传密码,提及了电脑,只提到了这些,我无法推测他究竟想达到何种目的。
所以,我摇了摇头,表示猜不出。
在那一刹那间,我留意到他现出了一种十分诡秘的神情,甚至有点鬼头鬼脑,那和他原来的神情不相称。但是他那种神情,一闪即逝,他笑了笑:“别说你猜不出,甚至连我自己也不能确定。”
他如果不说这句话,我对他研究的目的,一点也不会有兴趣。像他那样,孜孜不倦地在作研究,和普通人并不发生关系。可是他那样说,分明是想掩饰什么,不想让我知道。
而且,他的伎俩如此拙劣,那不免使我生气,我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心中突然起了一个十分顽皮的念头,我道:“是么?连你自己也不能确定?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可以代你确定一下。”
费力怔了一怔,然后,打了一个“哈哈”,他显然以为我在说笑话,但神情又有不可掩饰的紧张。那时,我想到的是,即使在尖端科学界,卑劣的行为一样存在,如果是一项快有成果,或已有成果有研究,在未曾正式公开之前,一般来说,都会保守秘密,免得被人剽窃。费力的神秘兮兮,看来也正是为此。
所以,我也决定,要和他开一个玩笑——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人,自然只是和他开“无伤大雅的玩笑”,后来竟然会惹出那么多事来,虽然不能全算是“意外事件”,但是在当时,也是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聚会散了,回到家中,不算太晚,白素正在听音乐,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想起我和费力开玩笑,觉得十分有趣,自然大有笑意。白素横了我一眼,口角向上,略扬了扬——我们之间,在很多情形下,已经到了不必使用语言的程度了。她的手作个小动作,自然是在问我因何事发笑。
我先四面张望了一下:“良辰美景没有来?能不能把她们找来?”
白素望向我,神情讶异。这一双孪生女,十分可爱,但也极其佻皮,平时,我当然绝不会对她们的光临表示不欢迎,可是却也从来未曾主动邀请过她们。
我失笑了起来:“有一点事,想借助她们的绝顶轻功去进行。”
白素扬了扬眉,伸手在身边的一具电话上,按了一个掣钮,准备打电话。
我顺口说了一句:“她们生性好动,未必会在家里。”
我本来只是随便说说的,可是白素却瞪了我一眼,很快地按着数字,然后才道:“你真的很落伍了。”
我先是一怔,但立时明白了白素的指责,可是却忍不住笑:“她们也带着那么笨重的手提无线电话?那真是不可想象至极——再也没有比随身带着那种笨重的东西,更上更难看的了。”
白素还是重复着对他的指责:“你真是太落伍了。”
她一面说,一面已再按了掣钮,把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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