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我和大亨就购买生命配额是否合道德一事发生了争论。 对于这次争论,后来白素对我说:“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不能争论的,各人的认识,根据各人自身的立场而产生,立场又根据各人的切身利益而来,人人不同,再争也不会有结果。” 我不以为然:“照你这样说,世上就没有真理了?” 白素淡然道:“我以为你已经到了知道所谓真理,也是各有各的说法的年龄了,谁知不然!” 我不禁无词以对──白素说得有理,岂止虚无飘渺的真理,难以有统一的标准,连具体之至的人权,也有一干强权统治者提出了“吃饱就是人权”的口号,如何和他们去争论? 人与人之间,最大的问题并不是在语言上不能沟通,而是在思想上南辕北辙,不但完全没有相同之处,而且完全相反,所以根本无法沟通。 尝试和思想方法完全不同的人沟通,还不如找一只蜘蛛去互相了解的好。 出乎意料之外,陈景德这次来找我,对谈开始没有多久,他就表示在那次争论中,他比较倾向我的看法。 我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以为他来找我,必然是有求于我,自然要投我所好。 不过他说下去,却令我感到意外。 原来他们从我这里离去之后,商量了好几次,都真的感到我所说的有点道理。虽然他们也觉得如果有人愿意出让,他们出钱承受,这是理所当然的商业行为,可是事情涉及人的生命,他们就不像大亨那样理直气壮,多少有一点受到固有的道德观念的规范。 不过他们商量下来,却觉得他们的情形,与众不同。 当陈景德说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用一种很是诚恳的目光望着我,显然是想我同意他们的看法。 我问道:“你们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陈景德回答:“我们是双生子──同卵子变生,这是生命中一种变异。” 我点了点头,承认他这一说法。 他变得十分兴奋,双手挥动:“实际上,我们两人,其实只是一个人,只不过因为偶然的因素,所以才一分为二,变成了两个人。可以说是一个人,有两个身体。” 对于双生子,尤其是同卵子变生,我极有兴趣,也认为那是人类生命中最奇怪的现象,所以一有机会,我就不会放过研究和观察的机会。 熟悉我记述的故事的朋友,当可知道,在故事中出现的双生子甚多,也就是这个缘故。 可是我听了陈景德“一个人两个身体”的说法,也不禁有点骇然。 我认真想了一会,才道:“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这样认为。” 陈景德大摇其头:“在任何程度上,都可以这样认为。” 我没有和他争下去,因为他是双生子,我不是。他自然有他的感受,不是我所能理解。 所以我摊了摊手,表示勉强同意。 陈景德继续道:“最重要的是,我们不单有两个身体,也有两份生命配额。” 一听得他这样说,我不禁霍然起立,伸手指着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因为我刹那之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而他的意思,又是我以前未曾想到过的,而且内容又极其骇人,所以才令我吃惊。 陈景德看到我这样的反应,他立即道:“你也知道我们的想法了。” 我一面点头,一面神情仍不免疑惑:“你们究竟是怎么一个想法,请详细说来。” 陈景德道:“很简单──一个人,有两个身体,动用两份生命配额,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浪费……” 他说到这里,我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然后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才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陈景德知道我其实已经明白,只不过事情很是骇人听闻,所以才要他说一遍,他也就说得很是轻松。 他道:“譬如说,我们两个身体……” 我又连忙叫停──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他的话。 他不说“我们两个人”,而说“我们两个身体”,这种说法听来突兀之至。 我在打断了他的话之后,纠正道:“你们两个人。” 我特地在“人”这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陈景德摇了摇头:“我们两个身体。” 他也在“身体”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他既然坚持如此说法,我苦笑了一下,还是不由自主摇头,可是也没有再说甚么。 陈景德继续:“我们一个人,有两个身体,在各方面都很占优势,这一点,卫先生应该可以想像得到。” 我还是需要时间来消化他的话──照他的说法,他们两个人,简直就像是一个人化身为二一样。如果是那样,那么在行事方面,自然比普通人占优势得多。 他们的思想如果完全一致,心意互通,现象虽然奇特,两个身体的说法,却也可以成立。 所以我想了一会之后,就点了点头。 陈景德接下去道:“两个身体,固然在各方面都占优势,可是两份生命配额同时使用,却是巨大的浪费。” 在他第一次提到“两份生命配额”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他们想干甚么了,所以曾大为震惊。这时,他又再一次提到了“浪费”,我自然而然叹了一口气:“你们想干甚么?想把两份生命配额加起来使用?” 陈景德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我望着他,好一会说不出话来──在那时候,我思绪一片紊乱,虽然我已经说了”两份生命配额加起来使用”,陈景德立即回答了我,他们正想如此,可是那是一种甚么样的情景,还是十分难以想像。 想像之中的情形,应该是这样: 两份生命配额,供两个人(或者如他们的说法,两个身体)使用,那情形就是有两个人活着。 而如果把两份生命配额加起来使用,那就只有一个人可以活着,另一个人没有了生命配额,唯一的结果就是死亡! 他们的想法如果得以实现,那结果就是一个长命,一个立刻就死。这是甚么样的情形,当真是怪异到了极点。 在紊乱的思绪之中,我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在现实生活中,常有一种情形出现──在至亲至爱的人生命快要终结的时候,常会有许愿:情愿少活十年,让所爱的人活下去等等。 这种愿望,不论说的人多么真心诚意,好像从来也没有变成过事实。 这当然是由于生命配额无法转移的缘故。 如果生命配额可以转移,那么这种愿望也就可以实现。 这种出自爱心的转移,当然和“不道德”绝对扯不上关系,而且是一种值得歌颂的高尚行为。 就像现在人体器官可以移植,器官的买卖绝对不道德,但是器官的捐赠却值得鼓励。 我又进一步想到,如果生命配额可以转移,不知道在转移过程之中,会不会有排斥现象。如果有,也应该不会发生在双生子之间,和器官移植的情形相同 亲人之间可以互相接受对方的器官。 当然,由此推论,陈氏兄弟的这种想法,听来虽然怪异莫名,但和大亨的想法,截然不同。 我想了好一会,才略微理出了一点头绪。 我道:“要知道,如果这样,你们之中,一人可以长命,另一个就必然短命了。” 陈景德坦然摊了摊手:“当然这是必然的结果──这样的结果,对我们来说,并没有损失,因为我们根本上是一个人两个身体。” 本来我已经稍有头绪,可是被他这样一说,又糊涂起来。我挥着手,先不让他说话,想了一想,才道:“你一再强调一个人两个身体,我有点不明白──你们两人的感觉难道一模一样?” 陈景德道:“不是一模一样,而是一个在做甚么,有甚么感觉,另一个根本不必做,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他的话,令我脑中轰轰作响。
二、失踪情形
大家都知道,我对于同卵子的双生子有相当程度的认识,可是我也不知道在他们之间,会有这样的情形存在。 他们之间,有一定程度的心灵互通,这完全可以理解。可是互通到了陈景德所说的那种程度,那真是匪夷所思到了极点! 陈景德看到我发愣的样子,他解释道:“我们的这种情形,十分罕见──可能绝无仅有,良辰美景她们就不会这样;或许我们是双生子中的特异例子。” 我仍然无词以对,过了一会,我才文不对题地道:“我还认识一对奇特之至的双生子,他们合在一起,如同电的两极相合,威力无比。” 我已经说过,那时候我思绪极度紊乱,所以想到哪里是哪里,忽然由于双生子的奇怪现象,想到了那一双会发电的兄弟,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那一双会发电的兄弟,父亲是不知道来自何方的外星人,母亲是澳洲土着,刚刚族人。有关他们的故事,记述在《电王》之中。 我这时候提到他们,纯粹是出于偶然,绝未曾想到其他。 我甚至连他们的名字,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当然更没有一丝一毫会想到这两兄弟竟然会和《买命》、《卖命》这两个故事有关系。 后来故事一直发展下去,才知道我此时偶然一提,居然巧合至于极点──现在在叙述的两个故事,这一双会发电的双生子,竟然是故事的源头。 老实说,这一点真是难以想像──现在我已经指出了这一点,可是只怕也很难想得出,他们和这两个故事的关系如何。 相当日子之后,小郭指责我:“事情一开始,你就一直坚持和外星人无关,所以才一直在死胡同里打转,结果还是和外星人有关,那两兄弟就是外星人!” 我自辩:“第一,那两兄弟只有一半外星人血统;第二,事情确然和外星人无关──只不过从他们开始而已。” 我的这种说法,听起来很复杂,事实上也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讲得明白,必须照事情的发展,一步一步叙述,才能完全令人清楚。 这是后话,略过不提。 却说当时陈景德听我提起了那两个会发电的变生子,就双眼发光,他看过《电王》这个故事,所以知道他们的来龙去脉。他叹了一声:“甚么时候,可以认识他们,那就太好了。” 我顺口应道:“只怕没有这个机会。”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自然而然想起了这两兄弟驾驶着他们父亲留下的宇宙飞船离去的情形──当时那飞船从泥沼之中,冲天而上的壮观情景,如在眼前。 而当我想到这里时,心中忽然一动,我又想起,这两兄弟在和他们母亲分开的时候,曾说过,他们要继续父亲的遗志,去作宇宙远航,并且说,在归途,如果可能,会再在地球上降落,来一个母子相会。 我想到了这一点,也只是联想到陈景德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见到他们,并没有想到其他。 我在作这一连串联想的时候,多半看来神情恍惚,所以陈景德又将“一人两身”是一种浪费,再次举例说明。 本来他已经一再说过,可是这次他举的例子很能说明问题,所以我还是把它记述下来。 他道:“我们的情形,就等于有两支手电筒在同时使用──而实际上只要用一支手电筒就够了,同时用两支是浪费,应该关上一支,把关上的那一支中的电池取出来,等另一支的电池要用完之际,接上去使用,手电筒使用的时间就可以大大增加。” 他说了之后,顿了一顿,又补充:“我们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实在已经太迟了!”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所以你们才想到去做应征者!” 陈景德点头:“是,我们之间,把谁的生命配额给谁都是一样。” 他这句话虽然听来有点古怪,可是倒也把情形说得十分明白。 在那时候,我感到兴奋莫名,也感到完全没有头绪的事情,可望有突破──因为陈景德一再说过,他们两兄弟感觉一致,如今其中一个做了应征者,又失了踪,其经过情形,没有失踪的那个当然也应该知道,至少可以感觉到一些甚么。 这就十分重要,想想在朱槿他们严密地监视之下,都会神秘失踪的那些应征者,就可以知道陈景德如果知道失踪的经过,对整件事来说,是如何重要了。 我勉力定了定神,才问:“在寄出了应征信之后,发生了甚么事情?” 陈景德双手紧握,神情显得很是迷惘,并没有立刻回答。 我又道:“你好好想一想,说得详细一点。” 陈景德点了点头,又过了一会,他才道:“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征求启事有一点很古怪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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