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爬上银白色的沙丘，借星斗辨认长安方向，低头祝告，倒身拜了三拜。沙漠里的夜风刀一样剜着她细嫩的脸，她站起身重又遥望了长安方向，太遥太远，除了滚滚尘沙，什么都看不到。
　　
　　【铺陈】
　　高仙芝的左手食指上有一道伤口，长不过一寸。如此细微的伤口对一名久经沙场的将军来说，简直无足轻重，可是这道伤口历久不愈，总是会在不经意时就忽然裂开。他左手食指上的这道伤口又一次裂开时，他忽然坐立不安。
　　正有探马流星飞报，自长安方向来的辎重队伍，在戈壁上受到了黑衣大食军队的拦截。
　　
　　【安西以西】
　　黑衣大食的军队行动迅如雷电。
　　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将这么多兵卒与马匹埋藏在天地之间茫茫戈壁里，无影无踪，无声无息，一眼望去，只有烈日炙烤下的沙砾，耳边尽是热风呼呼地在沙丘间回旋。
　　一旦他们从蔽身的沙丘后跳出来，凭高势下，雷霆万钧，迅速形成包围圈。
　　唐朝的辎重队伍每经一个城郡，当地地方官员便会在管辖区内派一定的兵马护送，一路交接了一次又一次，从未出过岔子，今日一上戈壁，就碰上了前来截粮断道的敌军数百之众。骑兵近一百，步兵近二百。
　　护送辎重队伍的唐朝军队只百来人，指挥官是无名偏将。拉革车的马非战马，早已吓得四蹄打抖。队伍中另一些从长安城外某个不为人所知的武库里带来的工匠，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手僵握住刀柄，迟迟不拽出刀来。
　　黑衣大食的包围圈中突出一匹高头白马，白袍重甲，面纱下是一张若隐若现的脸。是一名女子。她将手中长柄弯刀迎风一举，身后的兵士一齐向里冲杀，包围圈如一张网，瞬间收了起来，鱼群在网中垂死蹦跳，网和鱼搅在了一起，不分你我，只有你死我活地拼杀。
　　敌军的女首领催马挑上了唐军内唯一的将军。那不过是边城里一员微末之将，只一合，就被弯刀削下马去。那女子手中一柄弯刀在战阵中左右冲突如入无人之境。
　　忽然她停下来，双目泛起冷光，重新观望了远近的阵势。忽有一个青衣人跳上前来。青衣青巾得打扮，是唐朝的工匠，可她早就注意到这个人了。
　　这青衣人挥着唐军所用的横刀，在阵中钻来钻去，攀花折枝一般削下她手下勇士的头颅。这青衣人有猎豹的敏捷狼的凶残，双眼杀得血红。
　　女首领的眼睛睁了睁，她伸手摘下面纱，此时青衣人已到了她的马前，见到女子的容貌愣了刹那。也不过是刹那。再美的女人，她的美貌在命悬一线的搏斗中也是轻如鸿毛。有谁贪看了美色，就不免误了自己性命。
　　青衣人的刀抢先斩断了女首领坐骑的两条前腿，迫得女首领翻下马来与之步斗。两人都只听得而耳内刀兵相交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疾风骤雨之势，越拼越快。
　　两人还未见出胜负，西北角上已有尘头滚动。边上有一个敌军士兵用蕃语不知说了句什么，女首领手中弯刀奋力格住青衣人的横刀，她笑了。
　　不打了，你们的援军来了。我告诉你，有些人的运气，真是不如你的好。她忽然说出纯正的汉语，脸上带着几分诡笑，几分恨怨。
　　她跳出圈子，拉过手下士兵的一匹马翻身上去。一声呼哨，所有的敌军迅速撤下去。沙漠里的风走得也没有这么快。
　　青衣人横着刀还立在那里想着方才女首领说的那句话。
　　有些人的运气，真是不如你的好。
　　束发的头巾溃堤一般裂开，如云的青丝滚滚而下。这青衣人，原来也是个眉目若画的女子。
　　她抬手抚着自己的发，心里暗叹。我容了情，你也容了情，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安西以西】
　　前来接应的将军葛罗禄是唐军的雇佣军，拔汗那部族人，年轻的眼神鹰一样犀利，却早生了一副连鬓络腮胡子。
　　他用眼角扫一扫青衣女子，大手一挥，喝一声。哪来的女人，回去，军队里不收女人。
　　青衣女子从容地将刀还入鞘，朗声回答。恐怕将军非收我不可。我是长安边上来的，给你们送新造的军器，此次我们带来了一种新式的武器，需要专人给你们充当教习，可是，方才一战，我们的教习老师傅已死于乱军。
　　她伸手向那满地尸首里一指，敌军与唐军更有青衣工匠的尸体堆叠在一起，无从辨认她指的到底是哪一具了。
　　将军你接应来迟，护送辎重队伍不力，折损了我方重要人员。若将军不带我同去，新式武器便无人教习，将军恐怕要落个慢军之罪。
　　葛罗禄浓黑的胡子颤了颤，似乎不寒而噤。他回头向手下士兵一招手，下令，给她一匹马。
　　他又叮嘱女子，一定要走在队伍正当中，不可冒前，也不可掉尾。
　　队伍倍道而行了半日，终于接近唐朝军队驻扎的营地。重重木栅栏后，辕门高而阔，门上悬着一排风干的头颅。头颅的脸上沾着斑斑血渍，干结成了褐黑。眼睛都是大睁着的，怒视着进出辕门的所有人，死都不瞑目。
　　这是谁？是黑衣大食国的敌将被高仙芝将军所斩么？青衣女子在马上指着头颅问葛罗禄。
　　葛罗禄的胡子又颤了颤，并未答言，好似没有听到，催马入了辕门。
　　有身边士兵多嘴，这是是些个犯了军法被斩首儆告众人的……
　　女子经过辕门时，停下来又望一望辕门上风干的头颅，手一扬，加了一鞭，马驮着她进了辕门。
　　眼见一青年将军顶盔冠甲，罩袍束带站在中军帐口检阅回营的辎重队伍，血气翻涌上来，心突突乱跳，她头晕脑涨已不知道边上什么人扶了她一把，将她扶下马来。扶她的人还说了什么，她也听不见了，只有血气在头颅里来回乱蹿，嗡嗡直响。
　　她听不见，扶着她的人在呵斥。
　　葛罗禄，你是怎么护送辎重队伍的，队伍里有女人就不该倍道而行。莫邪姑娘经不起行军劳顿……
　　这是安西督护、行营节度使高仙芝，全军主将高仙芝将军。
　　
　　【长安以外】
　　高仙芝将军，她以前是见过的。在见着以前，有关他的事迹，她也听了满耳朵。都是高将军如何爬冰卧雪、大破蕃军的故事。这些故事不仅在市井流传，就连几乎与世隔绝的武库里也有人口口相传着。总之，是战功显赫。
　　武库是为国家打造各式兵器的工厂，归她的父亲库部员外郎掌管。父亲姓莫，原是个有名的铸剑师傅，他给女儿起名莫邪，因为他的女儿是他最成功最满意最心爱的作品，配得上这个传说中神兵利器的名字。
　　仲言却不喜欢这个名字。他说，楚时干将莫邪奉楚王之命铸剑，三年不成，后来莫邪跳入铸剑炉中，使剑因人的骨血而有了灵气，剑乃铸成。莫邪这个名字，背负的是飞蛾扑火的命运，不吉。
　　仲言的父亲，是当朝兵部主事，他常随他父亲来武库。从小，她就叫他仲言。一叫就是十多年。
　　莫邪这个名字，高将军却是赞赏有加的。一年以前，高将军曾来武库拜访父亲，亲见她胡服骑射，能百步穿杨，再换上一套剑招，又舞得气势如虹。
　　高将军不禁脱口赞道，好一柄利剑。他赞的是剑，也是人。
　　莫邪闻言不禁回眸一笑。着水红色的窄袖小衣，身体迎风如花舒展，笑容也像花，是清香的素淡的花。她的笑是慷慨的，随随便便就播洒给了所有在场的人。
　　那一回，仲言与他父亲都在。仲言的父亲还趁了这个时机，将仲言举荐给高仙芝，于是高仙芝离开时，将仲言也带走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高仙芝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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