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以西】
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颗风干的头颅以后，她居然差点认不出来了。三个多月以前，他还是鲜活的一个人。十多年来，他一直是一个鲜活的人。
当他连同他手下侍从的的头颅一起挂上辕门示众，被沙漠里的热风吹到面目全非时，她才见到了他。
高仙芝诓言说派仲言催粮在外，又严令三军禁止提起仲言的名字，但真相经不住颠簸，犹如纸包不住火。那个头颅的面目深深的烙刻在她的心上了，面目全非她也能认的出他，不是一见就能相认，当马行出一段路，刚走到高仙芝的面前时，心忽然咯噔一下翻了过来，她忽然认出了那个头颅。
但是她装作不认得，一直装下去，直到她离开军营。
连日来，葛罗禄的营地安静异常。那位性如烈火的将军也不再饮酒泄愤。他沉了下去，沉下去，不再发表不满。这一日，莫邪自他的营前经过，不见士卒们埋锅造饭，有军中小头目逐个派发干粮。
两军决战在即，莫邪自认归期已至。夕阳落到高仙芝的帐顶，她轻轻掀起帐帘。
我是来告别的。她对高仙芝说。
高仙芝坐在帐中不动如山，他说，几日前，有探报来禀，仲言与他所领的粮队在途中遭遇黑衣大食的军队，他奋力保护粮车，不幸死于乱军。
莫邪低头冷笑，心道，此时你还骗我。她作出惊骇之状，又悲叹起来，希望他的父亲，陆伯父不要过于哀伤才好。
他的手下将他身上的遗物带回来了，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高仙芝将两样东西摆到了案上。
她一见，都是认得的。其中一件，是一口精致的小刀，刀柄五彩丝线缠护，织出了她的名字。是她在最后一次临别之际塞进仲言手心的。另一件，是一个香囊，以织着金丝银线的华美真丝为外衣，内藏西域名香。
她取了香囊在手，掂一掂，叹息道，这香囊原本是一对，可惜了，这物件也不能成双。她将香囊往空中一抛，落下来时，她已拔出案上那柄小刀，手腕子一抖，几道寒光，丝缎碎片飞舞如彩蝶，东飘西荡。香料末子纷纷扬扬地飘散开，如雪如尘。苏合香、安息香、哇爪香、乳香、没药、丁香、龙脑香……仿佛一个高鼻深目，蜂蜜色肌肤的西域女子在刑场上被活生生车裂，瞬间化为齑粉，沦落了，灰也是香的。
顺势又抽出了高仙芝腰悬佩剑，那一柄所谓绝世名剑，在帐中起舞。这一套剑器舞，名曰裴将军满堂势，依据名将裴旻独到的剑技改编，凌厉凶险，满场飞舞。每一次舞这套剑，总能将她耗至筋疲力尽。
高仙芝面上有喜色一闪而过，他观望着裹在剑光中的莫邪，略一颔首，其实，我是知道的。那一日你在帐中焚烧了那另一只香囊，那香气冲天不散，我就在帐外，我就知道，你已经放下他了，今日才敢将他的噩耗告与你知道。
原来高仙芝错会了意，他只当这一对香囊是莫邪的。却不晓得那竟是黑衣大食国的公主所赠。若说通敌，还有比这更确凿的通敌罪证么？
无怪乎，仲言的手下被黑衣大食的军队捉去后，能平安归来，还带回了伤药。也许他们是遇见了娜泽尔的人马。
【千里之遥】
娜泽尔对仲言的情意，也许自他们河边初次相遇始，也许自长安的胡姬酒肆始。她是女子，女子的直觉是何等敏锐，如何能不察觉。
莫邪在长安胡姬酒肆作别仲言时，便认出了那楼下大堂里在曼歌中起舞的胡姬，戴着面纱她也能认出来。翩然对舞之际，她分明嗅到了娜泽尔身上氤氲的异香，追逐着娜泽尔的舞步，渐欲浓烈。
将仲言留在长安，留给娜泽尔，莫邪难以安心。但她不得不走，这叫她又爱又恨。暴起而走，只为泪水掩饰不住，她不肯低头，不能让仲言看见她示弱的眼泪。先落了泪就是输了。
她是喜欢与他争论的，因为争论的时候他那么全神贯注。他只属于自己一个人。可是从他在河边拉架拉得不偏不倚开始，她就悬起了心。他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了，只剩下了一半，是一大半，还是一小半，他还是叫她猜。这不知多少的一半，端着不是，扔了也不是。她恨他，也舍不得他。渐渐成了心魔。
最后一次见仲言，他将她从剑剑炉边拉开，相拥而泣，她又嗅到了，那如西域女子一般撩人的香。那香自仲言的身上传来，分明的，分明的。
她咬了咬唇什么都不说。不管，不管有多少蜂蝶，仲言都是她的。活的，死的，都是她的。
【安西以西】
如今，仲言已不在，再没有什么好争。高仙芝以杀戮为捷径，升化成了渡她慈悲的佛。叫她放下，叫她不能不放下。是输是赢都放下。
这一通剑，舞得挟风带雨，如痴如醉，似一个喊得声嘶力竭的人，只有手舞足蹈地比划，喊不出，只有狂舞。
这一年，她舞过三回。第一回，在高仙芝来武库拜访父亲之时，她舞得欢欣喜悦；第二回，在长安胡姬酒肆与仲言离别之时，她舞得痛心绝望；第三回，即是今次，她在高仙芝的面前，舞得杀机重重。
是公孙大娘舞过的裴将军满堂势。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若要行刺，高仙芝就静静端坐于案前，痴痴地观舞，任她以剑指住他的眉心，都只是略一惊，却还不动如山地看向她。
要么他是肯本不信莫邪会行刺他，要么他是自信莫邪杀不了他。莫邪并不想行险。
舞罢收势。她喃喃对高仙芝言，也许该谢谢你。
高仙芝回过神来，忆起那一句“也许该谢谢你”，不知言者何意。
设若人皆喜新厌旧，她这便是谢他为她辞旧迎新。这女人如此出言未免太过无情，显而对旧人无情无意。
低头看去，手指上那一道伤口竟已不知在何时长好了，好得无情无义，一点疤瘌也没落下。这便有了些许索然无味，幸而无论如何，这个女人他是胜券在握了。
没有人看见高仙芝的笑，映着帐中火盆跳动的红光，渐渐隐去在了夜里。
莫邪转身出了帐，正是黑过浓墨的子夜，营地里死一样宁和，连战马也立着睡去了。
这一年，她遇见过娜泽尔三回。第一回，在去往安西的路上，爱意方在她心口苏醒。第二回，在长安胡姬酒肆临别之际，恨意已自她的眼里焚烧。第三次，在进入沙漠以后，她的爱人已遭不测。她一回比一回落魄。娜泽尔却此消彼长摆脱了惨淡，成了气候。
多日前，她将葛罗禄心怀反意的军情通报给了娜泽尔的使者，眼见葛罗禄的营地一日比一日地安静下去，料想是黑衣大食派出使者与葛罗禄密谈私下交易已成。再见今日葛罗禄营中发放干粮，必是举事在即。
她是该走了。那柄名唤“莫邪”的小刀依旧躲在腰带褶皱里，她必须回到长安边上的武库，父亲还需要她去帮衬，脱不开。
明日一早，两军如期开战。高仙芝犹不知自己已腹背受敌。
没有人看见莫邪的笑，笑得星月无光，笑着笑着流下泪来，泪光也渐渐隐去在了夜里。
【后记】
据史料记载，天宝10年四月（公元751年），安西督护、行营节度使高仙芝从安西出发，在翻过帕米尔高原（葱岭），越过沙漠，经过了三个月的长途跋涉之后，到达了阿拉伯人控制下的怛逻斯，并且开始围攻怛逻斯城。由于阿拉伯人早就在准备对安西四镇的攻击，在接到高仙芝进攻的消息之后立即组织了十余万的大军赶往怛罗斯城，双方在怛逻斯河两岸、今天的奥李-阿塔（Aulie-Ata今江布尔）附近展开了决战。在高仙芝的指挥之下中国人是极其善战的，靠着步兵的强弓硬弩，高仙芝曾经占有很大的优势，中国骑兵一度完全压制了阿拉伯骑兵，但是由于阿拉伯联军数量极多，高仙芝无法取得最后的胜利。战斗进行到第五天，形势突变，中国军队战斗到傍晚之后，葛逻禄（Qarluq）雇佣兵突然叛变，他们从背后包围了中国步兵并且断绝了他们与骑兵的联系。而阿拉伯联军乘中国军队由于葛逻禄雇佣兵突然叛变而暂时混乱的机会，出动重骑兵突击中国军队的中心，于是高仙芝终于溃败，两万人的安西精锐部队，只剩下数千人逃出生天。在收拢残兵之后骁勇的高仙芝并不甘心，依然想进行一次反击，但是在副将李嗣业的劝说之下终于放弃。由于对中国军队在怛罗斯战役中表现的惊人的战斗力印象深刻，阿拉伯人并没有乘胜追击，只是巩固了他们在中亚的霸权而已。 上一页 [1] [2] [3] [4]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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