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遥】 那女子,就是娜泽尔。据她派来的细作所言,她第一次遇见莫邪时,她正因为抗拒其父为她安排的一项政治婚姻而逃婚在外。黑衣大食是一个强大的政权,一个部落联盟,却并不是一个国家。娜泽尔是公主,却并不是一个有多高贵的公主,她只是一个阿拔斯王朝里一个小部落的首领的女儿。她不是唯一的女儿,不是最大的女儿,也不是最小的女儿,没有成为父亲掌上明珠的资本,只有作为一件政治筹码嫁出去,她才显得出自己的价值。 娜泽尔在河边对着莫邪大笑,似乎是停战修好的表示,有的朋友确是不打不相识的。莫邪收起刀,凝视娜泽尔片刻,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了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 陪你的帕子。莫邪还沉着调子,端着架子一时难以放下。
娜泽尔嗤笑着接过,抛向空中,匕首银光如电,一闪而过,她将帕子在半空一削为二。她的笑分明是挑衅。 莫邪的小刀滑出了刀鞘,娜泽尔不示弱地扬了扬匕首,绷紧了的场面,一触即发。 为了两条帕子打架,你们当自己还是小孩子啊?羞不羞?羞不羞!有人插到了她们中间,不偏不倚,左右开弓,一手推开了莫邪,一手推开了娜泽尔。 仲言一直与几名侍从在不远处观战,已看了很久,终于看不下去了。 仲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可惜莫邪从来不肯示弱。他们一碰到一起就会在各种大事小情上纠结争论个天昏地暗。 论口才,莫邪不如仲言;论身手,仲言不如莫邪。仲言可以轻易地找一个什么论据将莫邪驳倒,然后一直口若悬河讲下去,逼得莫邪拔出剑来架在他的脖子上叫他闭嘴。 相识了十多年,他们从未有人肯服输。 但那一天河边拉架,莫邪并未让仲言劳费口舌。她依言撤下刀,去问侍从们要干净的水喝。 自那一日起,娜泽尔与他们成了同路,行了半月,才在长安告别。仲言领着莫邪,一路向安西,前后走了三个月才到。 若说有交情,便是那时攀下的交情。 【千里之遥】 在安西督护府,高仙芝问莫邪,令尊过去所铸最锋利的剑是快到何等程度。 莫邪答,能一剑劈开西域士兵的头盔,亦能一剑斩断十五层革。 遵照当今圣上的旨意,我须佩一柄绝世名剑,那么我要我的剑能一剑斩断二十层革。高仙芝说得掷地有声,一听就是令出必行,不容更改。 莫邪在归途中将高仙芝的要求转述给仲言听,她说,父亲上了年纪了,身体不能与过去相比。父亲从前所铸最锋利的剑不过能斩十五层革,今日恐怕再难有超越了。她面有忧色。 仲言的神色一看就是不曾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他懒洋洋道,总会有办法的。 莫邪不满仲言的懈怠,自一转念又雀跃道,此剑虽然难成,但以高将军胆略见识,当世配得起如此好剑的恐怕也仅此一人!若父亲铸不成此剑,我将亲铸之。 仲言冷笑,你一年轻姑娘家,能抵你父亲几十年铸剑功力?莫痴心妄想了。 按照高仙芝的指派,回程途中,他只需将她送到秦州便好,将至秦州地界,莫邪已吸足了那一口气,待要将一句“望自珍重”吐出来,忽有快马信使追上他们,带来高仙芝一封密书。 见书后,仲言不声不响,暗暗命人将已挂上莫邪坐骑的沉重行李重又系回侍从的马鞍旁。 他终于还是将她送到了长安,一步也不能再多走了,有高将军密书在,他需按将军的密令,留守在长安数日,完成秘密的任务。 他在长安的胡姬酒肆里为莫邪饯行。血色琥珀样的酒,楼下忽然有琵琶泠泠地弹动了三两声,然后五弦琵琶、阮弦琵琶、竖箜篌、卧箜篌、凤首箜篌、琴铜、鼓铜、钹、筚篥、笛一齐曼声奏了起来。 正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千里之遥】 楼下大堂正中,胡姬舞娘绯袄锦袖,绿绫灯笼裤,肚脐上缀着猫眼石,像一只媚惑的眼,向看客一眨一眨。莫邪向下望了一眼,视线就再也离不开。她捏着脆薄的杯子动也不动,全神贯注地将脸偏向了一边,满桌丰盛佳肴她看不见了,座上的东道她也看不见了。 仲言提箸敲敲她手中的瓷杯沿,只敲出一记闷响。这杯子,只有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时,敲起来的声响才是清越澄澈的。 虽是闷响,还是将莫邪的神思唤了回来,仲言清清嗓。自古军中有十七律五十四斩,你可知道?他看着她问。 这就是在考她了,心里知道她答不上来,她答不上来就会胡乱拼凑,即使他宣布了答案她也不肯承认,死硬地咬定才自己是对的。若如往常,出这样的题来考她,简直是取祸之道,非逼得她抽剑架住他的脖子不能打住。 即使是直起脖子瞪起眼,动刀动枪地要玩命,也算是热闹,也比冷了场好。 莫邪并不挑起那话头,她默视他片刻,摇头认输,她说,我不知道,可你这强将手下的弱兵,定当晓得吧。 仲言的脸沉下去,手一扬,将乌木筷子重重地抛在桌面上,自向面上抓了一把,似要将说不尽的烦乱一把抓尽。 莫邪一语不发,看了看筷子,又看了看仲言,眼睛睁了睁,暴起而走。 西域胡腾舞的鼓点还在密密匝匝地敲下来,像一拦阻她的一根又一根柱子,箜篌细细绵绵地延出看不见的丝线要缠住她,她挥手破开十面埋伏一重又一重,转眼下了楼。 她没有忘记向在楼下吃喝的侍从们关照一声:请转告他,我先行一步,不必相送。 【千里之遥】 莫邪拉着马缰绳穿过长安的街道。方到路的中间,她禁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对面胡姬酒肆里的舞乐还在随风播送,酒客如织。仲言自里面追出来,一眼望见杵在大路正中的莫邪。 莫邪一时不如何进退,略一迟疑,她还是牵马退了回去,退到仲言的面前。 我再送你一程。他平着声调淡淡地说。 不必,不敢有劳。她挑挑眉,断然拒绝。 果然,人如其剑呐。劈风断水,伤人无形啊。他还是不紧不慢地说。 我哪里伤你了?我伤你哪里了?给我看看。 伤在心里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轻轻一颔首,好象自己先肯定了自己。 莫邪心里一惊,自是不能信,她摇头。那是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和你告别。她略侧过脸,神情不动如捏在她手里的细瓷杯,发出的声音也闷如筷子敲在那只杯子上。 我根本看不出来,你有任何舍不得。他也是不信。 莫邪微微笑了出来,融霜化雪,她将手挡在唇边示意她有不可宣告的秘语。 仲言附耳上去,耳垂上旋即剧烈地刺痛起来。他推开莫邪,摸着耳朵,蹙起了眉。 因为你叫我恨莫邪一低头,将丝缰甩给仲言,转身复回胡姬酒肆。大堂之上,一曲终了,新曲再起,她忽然跃进场中,与那蒙着面纱的胡姬舞娘翩翩对舞。胡姬之舞是一条随乐摆动的蛇,莫邪的舞却是一头娇嫩却矫捷的小豹。她不停地在场内腾越,一直到筋疲力尽。 仲言抬手抚着耳垂,指尖触到一条深深的齿痕。再看看指尖,没有沾血。 【安西以西】 葛罗禄将军善饮,非是酒量好,只是不怕醉。夜里他独坐帐中自斟自饮,酒坛倒空了,便短着舌头向手下要酒。 小校抱上两小坛酒,报告说,这是唐朝的皇帝犒赏军队之物,高将军命人送来的。 众所周知,皇帝对此次远征期许颇深,令心腹太监来监军不说,更隔三差五派人送来黄白之物肥羊美酒上好铠甲犒赏三军激励人心,但这些高仙芝仅派给了自己的嫡系部队。他葛罗禄不是唐朝的子民,他和他手下的军队仅是受雇于人的异族。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不知高仙芝在战场上战场外,无时无处动着葛罗禄的主意,命人送这两坛酒,不知安的什么心。 葛罗禄挥挥手,让那小校出去。他摇晃着踱过去俯身拍拍坛口平整的干泥,半晌不动,忽然他提起其中一坛来高举过头顶重重砸下,立时坛破浆流。 手下小校大惊失色地跑进来。将军,这是唐朝皇帝赏的酒! 葛罗禄越扶越醉,索性提起另一坛酒,又恶狠狠地砸破,借酒撒疯地用麻痹的舌头粗声叫嚷起来,断断续续,那洪亮的嗓门让帐里帐外的士兵们个个听了一耳朵。 那姓高的在阵上令我们冲杀在前,令我部人马折损严重,犒赏时却视若无睹只送来两坛酒,连死伤部下的抚恤也不与批准,将我等雇佣军性命视同草芥!是可忍孰不可忍!葛罗禄暴跳着将地上酒坛残片踩得更粉碎。他大吼,今日我不过在中军帐中向他言明我军伤亡实情,籍请他准予我军一段时日加以休整,他便大发雷霆,说我成心欲效胄曹参军陆青慢军诈军狠军背军当场要将我问斩,要不是众将求情,我焉有命在!…… 骂声不绝,顺风飘出营地。莫邪正打葛罗禄营前经过,她探问守营哨兵,你们将军这是怎么了?
哨兵叹气,我们将军又喝酒了。
上一页 [1] [2] [3] [4] [5]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