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以西】 抵达高仙芝在戈壁上的驻地后的第二日,莫邪又去辕门观望,见门上的众头颅已被摘了下来。问站岗的兵卒,才知道是高仙芝吩咐的。 他怕吓了我么?她在心里暗想。 高仙芝派人来请她去校场教习新式车弩的使用,她换了一身纯白色短靠,罩上白色锁甲披风,一路打马扬鞭而去,吓得一路上的兵将个个面无人色。 她知道,军中有十七律五十四斩。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可她不是在册的士卒,不是将军,不是参军,军法管不了她,天大的军法也管不了她。
高仙芝见她纵马而来,面有宽容之笑,可他立刻板起脸,厉声道,这是在军中,不是山野,往后不可放肆。 他偷眼看莫邪的神色,很是冷淡。不点头也不摇头,不笑也不恼,如同用糨糊在脸上贴了个纸壳面具,平平地说了一“是”,语调里无油无盐。于是他心里也惴惴然。怕这个训斥重了,他是全军的主将,却不是她的主将。 满以为扑进怀里的是一羽白鸽子,可关到笼子里才发现是一只不驯的雪雕,是随时会噬主的小豹,难亲难近。 莫邪指挥兵卒操作巨大的车弩,将性能与多种实战用途讲解给众将听。众将谢她,唤她“莫姑娘” 她忽又转向高仙芝,望向他,分明是无情无意的一张脸,却叫人看见了脉脉含情眼。仲言在哪里?为什么从昨日到现在,我一直没有看见他?她低下声软下语了语调问。 我派他外出催粮,现正在路上。高仙芝的左手食指突然如针扎一般刺痛,抬手观看,见指腹上一道旧伤口忽然裂了开来,新鲜的血正自伤处沁出。 指尖的一道小小的划伤,长不满一寸,这对一名行军打仗的将军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可它已是数月之前的旧伤,早就该愈合。 【长安以外】 仲言随高仙芝赴军营后不满一月,又回到了武库。当今天子表彰高仙芝武功,称宝剑赠英雄,他高仙芝配得起一柄绝世名剑,于是高仙芝便命仲言前来,请莫邪的父亲,亲自铸造这把绝世名剑。 莫员外面有难色,他说,非是我抗旨不从,实是不能。大凡要铸出与剑主血脉相连心意相通的好剑,非要老夫亲尝剑主的血,才能决定剑的刚柔。如今老夫虽不在要职,每日却也千头万绪,怎能脱开身前往安西高将军的府第? 莫邪在一旁接口道,爹爹不能走脱,我愿前往。 仲言点头,道,高将军也是这个意思。将军派我前来护送莫邪前往安西。 这是莫邪第二次见高仙芝。 她单腿跪在将军的面前,双手奉上她贴身收藏的一柄小刀。请将军用它划破自己的手指。高仙芝却伸出了自己的手。 你来吧。他说。 冒犯了。她说,便自鞘中抽出了刀,刀身其薄如纸,纹着精美的花式,刀刃银中泛着幽蓝,是绝世的好钢。轻轻一划,就破开一道伤口,她低头吮出一口血,闭上眼睛品尝,如品名酒。 许久她才睁开眼睛,赞叹,将军的血,真如新造的烈酒,又沸又呛。 高仙芝见她将小刀还鞘,刀柄以五彩丝线缠护,织出“莫邪”两个字。有心问她要过来。 却见她又把小刀仔细地收了起来。 高仙芝手指上的这一道伤口,本该早就愈合。可只要他跨马抡刀,稍有大动作,这伤口就裂开。 十指连心。双手的每一根手指都是连着心的,以血脉相连。手指老不好,心也总不稳当。血气一翻涌,连着手与心的那跟弦就是一震,一震,就将指尖的旧伤震裂。 【安西以西】 直到天黑,莫邪才回到自己的营帐。帐中隐约地,有些异样。是什么?是气息。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似乎,过去在什么地方遇见过。这气息,这香料,她在什么地方遇见过? 她抽出了刀,轻喝一声,什么人?出来。 暗处滚出一名唐军装束的小校,在火盆跳动的红光里直起身子立而不拜。他说,我奉我们阿拔斯王朝的娜泽尔公主之命,来给莫姑娘送礼物。 阿拔斯王朝,是黑衣大食的部落联盟政权。黑衣大食,是唐军眼下的敌人。原来是敌营的细作。 莫邪在火盆边坐了下来,上下打量这个不肯屈膝的细作,冷哼一声。我不认识什么公主。 公主说,姑娘你昨天还与她见过的。如果再想不起,见了礼物就能想起来了。细作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他跪了下来,双手捧着物件高举过头顶,似乎是因为这件东西太崇高了,他就该低到尘埃里去。 莫邪伸手取来,见是个香囊,一托到手掌上,香气越发浓郁。 苏合香、安息香、哇爪香、乳香、没药、丁香、龙脑香……无形无状的香宛如身着七彩舞衣的西域女子,她贴着你的鼻息悠扬起舞,她用她捻熟了琵琶丝弦的指尖撩拨你,时刻撩拨你。 以织着金丝银线的华美真丝为外衣,内藏西域名香,果然是公主的排场。 再一翻弄,自香囊外衣里掉出一团丝帕来,抖开,其上以描眉的炭笔画了两幅图,寥寥数笔,极简单的图画。 娜泽尔是个仔细的人,她什么字也不留,什么话也不说,只留了两幅图。图画人人可看,但解其中深意者,现今世上,独剩下莫邪一个。 第一幅上,是两名汉装女子在一条河边刀剑相向,一个汉装男人拦在她们中间;另一幅,是两名女子,其一汉装,又一胡装,相对起舞。 细作在底下插言补充道,临来前公主吩咐说,万语千言,无以可表,只可托这两幅图来传达,莫姑娘看了就懂了。 莫邪掂了掂手里名贵的香囊,一闭眼,将它同丝帕一起投入火盆。火焰跳动几下,变幻出七彩芒焰来。火将禁锢香气的枷锁毁去,苏合香、安息香、哇爪香、乳香、没药、丁香、龙脑香……争先恐后拥挤而出,舒展无形的身体,充盈了整个营帐,裹住帐中的人,自壁衣的缝隙间溜出去。 丝帕灰飞烟灭,那叫人蠢蠢欲动的名香,水银泻地般蔓延开,在营帐的四周,冲天不散。 【千里之遥】 莫邪第二次见高仙芝,是为铸剑而尝血,是高仙芝指派仲言来接的她。 出了山,未走到长安,她曾在平原上的一条河边歇马洗剑。 冰凉的河水将精钢剑身淬得更冰凉。忽然打上游漂下一团杏黄,未及辨认,已随着水流迎上她的剑刃,只消一撞,就被她的剑刃一划为二。水被刃划过以后能再复合,而那团杏黄被划开后便再也不能成一个。 嗳,我的帕子!河滩上跑来一个白衣的女子,提着裙子,赤着脚,在浅水里啪嗒啪嗒地奔跑而来,一低腰捞起了那分成两半的杏黄,看了看,又冲着莫邪嚷来。你赔我的帕子! 那女子有着很深的轮廓,高鼻深目,蜂蜜色的肌肤。她说起话来有些怪声怪气。她打着赤脚从上游跑来,显而易见,她方才不是在摸鱼就是在洗脚。水冲刷过她的脚,再来洗莫邪的剑,这种玷污令莫邪想一想便不堪忍受。她阴沉着脸收起剑转身就走。 赔我的帕子!那女子拦住她。莫邪眼一瞪,目光灼灼,隐见狠色,那女子不吃这一套,依旧不依不饶,不肯罢休。三言两语说不到一起,就打将起来。 女子从腰带里拔出一柄匕首,长不过她的小臂。莫邪见此情,也弃了剑,取出自己贴身的小刀来。以短对短才公平。以长剑压对手的短刃,胜之不武,赢了也要落人话柄。 才对上几合,都已觉出对手不凡。河边的两名女子挥刀相向,从河滩入浅水,再由浅水上河滩,踩出一路水花,叮叮当当,兵器相撞之声蓄满了狠意,如仲夏夜里的雷雨,一个点子一个点子重重地砸下来,越砸越快。 忽然那女子偷了个空挡闪出战圈,将匕首还入腰带间的鞘匣。她莫名其妙地仰天大笑起来,决非寻常女子敢有的放肆。 痛快,真过瘾。她一边大笑一边叫嚷。原本怪异的声调因为间杂了笑音显得愈发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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