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以西】 莫邪绕过葛罗禄的营地,再往前是整个唐军营地的边界,一道齐腰高的木栅栏。她轻轻一跃,翻身而出。 戈壁上的月既圆且寒,将地上的每一颗沙砾照得清清楚楚。莫邪裹紧了身上带锁甲的纯白披风,隐身于被月光镀银的沙海中。徒步跋涉时,双足微微陷进沙里,拔出来,又陷进去。耳边是息息索索沙子的摩擦之声,叮叮当当锁甲片相撞之声,全被风回大漠的呼啸之声掩盖。 她爬上银白色的沙丘,借星斗辨认长安方向,低头祝告,倒身拜了三拜。沙漠里的夜风刀一样剜着她细嫩的脸,她站起身重又遥望了长安方向,太遥太远,除了滚滚尘沙,什么都看不到。 往回走,半途里闻听到风里若有似无的的哭声,远远看见有黑影在一个沙丘上匐拜在地。走近了,才听真切,那真是哭,一个唐军装束的小校,且哭且拜。一个大男人,若要大放起悲声来,除非是碰到了天大的不公。她正自心惊是不是细作,赶上前去喝问,却见那人膝行而至叩头道:莫姑娘。小人是陆青陆参军手下侍从,莫姑娘你还认得小人么? 莫邪趁月色打量侍从的脸,缓缓伸手相搀。我记得你。我听说陆参军已被军法处置,你可是在此哭祭? 侍从涕泪俱下,复又拜倒,莫姑娘,高将军下过军令,令三军不得擅议此事,更不得提起陆参军的名字,小人实在是憋得难过,才跑出军营在此无人之处痛哭一场,祭拜陆参军在天之灵。莫姑娘,陆参军实在是死的冤啊! 小校这才讲起,高仙芝帐下胄曹参军陆青,数月之前曾到过长安城外的武库,领取国家配给的各式军器。归途中因故耽搁了几日,又无故遗失200口陌刀,被高仙芝问了慢军之罪,领了五十军棍后,再派他去领取第二批军器,他记恨高仙芝军法过重,托伤不出,后伺机通敌,东窗事发后,慢军诈军狠军背军四罪归一,当即问斩,枭首示众。 他是如何通敌的,有何证据?莫邪打断小校的陈述,冰冷地问。 那是在陆参军受了五十军棍之后,高将军下令军中医官不得为其治伤,我们这些手下,只能分头去戈壁上寻找草药,其中一队人碰上黑衣大食的军队,被捉去以后,又放了回来,居然,还带回了名贵的伤药来。这些伤药,便是证据。可小人我无论如何也不信,陆参军一向对国家对高将军忠心不二,他不可能叛国通敌啊! 【长安以外】 长安之别后,莫邪再一次见仲言,是在武库的铸剑炉边。她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那个时候,她已将铸剑炉的炉门打开,仲言再晚到一步,她便已跳了进去。 她的父亲已年迈,再无法铸出能一挥而断十五层革的利剑,更何况是二十层?父亲不能,武库里其他的工匠也无法超越父亲盛年时达到的颠峰。 可圣意如山,不得违逆,他们要铸不出一柄绝世名剑,就是抗旨。不知父亲乃至他手下的工匠,要用多少个头颅来赔偿这柄铸不成的绝世名剑。 莫邪投身炉火,神剑乃成。这是古老的传说。如今,铸剑师的女儿走投无路,也欲效法。她原本是习武的女子,对负有盛名的将军抱有崇敬之心,无可厚非,为他铸剑,她能积极奔走,但要为他的剑赔上性命,她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甘心。若是由着她不愿意不甘心,父亲和他的武库有人来救? 铸剑炉需要吞噬青春甘美的鲜血,才能奉上冰冷凶残的利剑。眼见期限将至,父亲依旧束手无策,她只有豁出自己。在堂上拜别父亲时,他未加阻止,想来是铁了心宁愿牺牲了自己的女儿,也要将剑铸成,一则保全众人性命,二来保住他作为一名铸剑师的盛名。莫邪便寒了心,默不作声地起身退出大堂。 她一人星月愁黯的黑夜里生起熊熊炉火。打开炉门,灼烫的炉火已将她散落进去的几丝秀发炙焦,她咬起牙关,一狠心便要跳进去。 恰在此刻,有人踢开门闯入,抢步上前将她拉开,劈头盖脸地骂下来,傻瓜,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为了个高仙芝,你老子要你死,你就真的肯去死?你自己没有脑子,你自己没有主意么?你怎么就这么招人恨! 仲言依旧喋喋地骂,可两个人已抱在一处,分也分不开。莫邪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将仲言的衫子哭得沾湿一大片。 她泣不成声地喊,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傻瓜,皇帝只说要你们铸一柄绝世名剑,并未加以任何条件,他高仙芝要如何如何你们完全可以不听,你们只需在剑柄上刻上,绝世二字或者其他名剑的名字交付给高仙芝就可以交差了。 就这么简单?莫邪止住眼泪,眼里望出去的仲言模模糊糊,光怪陆离。 因此可见,你傻。仲言为她擦了擦眼泪。 那一回,是莫邪最后一次见仲言。他来武库领取一批国家配给的军器,顺便将高仙芝的剑带走。他也匆匆,去也匆匆。高仙芝在信中言明军情紧急,给他定了一个月的归期。可从长安边的武库到安西以西的战场,用最快的马单人独骑也要走一个半月,何况仲言带了一队人马,又要押运如此众多的车仗。 告别都是如此紧张仓促,莫邪将手挡在唇边示意她有不可宣告之秘,仲言附耳上去,心下以为又将被恶狠狠地咬上一口。 莫邪只是轻轻地在他的耳垂上一吻,将自己贴身的小刀塞进了他的手心。 【长安以外】 仲言,就是陆青。他办事认真仔细,为人温和,她是知道的。早在他的父亲任兵部主事时,他就常随他父亲来武库。从小,她就叫他仲言。陆青,字仲言。她唤他仲言,一叫就是十几年。 仲言将第一批军器押运走后,过了两个月,又有人至,这一次换了名将军奉命来取第二批军器。莫邪上前,悻悻地问,为什么不让陆青来?来人低下头,父亲怒斥她,将她赶下了堂去。 是夜父亲醉酒,她上前去扶,被父亲一推几丈远。父亲以手点指着骂,是你,都是你这个丧门星,你不死,就要有人被你害死!可惜了仲言一个大好的后生……父亲从怀里取出一张字凭,往她的脸上一丢,她取下展开,是一张领取军器的单目,看其中项目,似乎正是仲言取走的那一批,可其中的数目,都不全对。 高将军的密使此番是随仲言同来的,他将这张字凭密交给我,并面授机宜。你看清楚没有,单子上开列的项目中,陌刀五百,而仲言带来的字凭上是陌刀三百。为父也是不得不如此,按照高仙芝的意思,将那列有陌刀三百的字凭在密使面前烧了,留下那陌刀五百的字凭,却将三百口陌刀发给了仲言。他回营后,核查军器数目,陌刀便少了两百口。这是高仙芝做的套子,就是要整仲言。 她还不信,与已醉得口齿不清的父亲理论,高将军为何要害仲言,怎么可能? 父亲冷笑,早知道当初高仙芝来访我时就看上了你,当日他向我开口,要你作妾,我就把你给了他作妾,偏生我还疼你,舍不得你受委屈。没想到,接下来闭门家中坐,祸也能从天而降。都是你害了仲言。 我和仲言之间,并没有什么可招人恨的……即使有,高仙芝眼有多大耳有多长,他怎么会知道?她犹自分辨。 上一回你去安西,这一接一送,你敢说一路无事?仲言身边有的是高仙芝的耳目,你们当这世人都是瞎子? 父亲请此番前来取军器的将军饮酒,酒至半酣,来人方讲出仲言回营后,因上交的陌刀数目有错漏,更因他带回去的那柄所谓绝世名剑不合高仙芝的心意,被问了个背军之罪,打了五十军棍,扔在帐中,令军中医官不得为其医治。 莫邪得此噩耗,连夜扮成武库中的工匠追上了押送军器的队伍,她随着队伍翻过葱岭穿越沙漠,跋涉了千山万水赶到他的身边,终未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
上一页 [1] [2] [3] [4] [5]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