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 当时,倚在马醉木身边的马金花,就在大家发怔,一下子静下来的时候,用她儿童的尖音,讲了一句话:“怎么,马不是你的吗?你为什么好好地,不要那些马了?” 没有人觉得马金花不该说话,也没有人觉得马金花说的话不对。 因为马是牧马人的生命和荣耀,尽管卓长根的父亲如果不要那批马了,马氏牧场可以因之增加一大笔财富,但是那种责问,还是必要的,因为一个自己不要生命的人,还可以谅解,一个放弃荣耀的人,不可原谅,没有人会看得起。 所以,事实上,马金花叫出来的话,当时每一个人都想提出来,只不过成年人,即使是再粗犷的汉子,都会略为先想一下再说,而马金花只是小女孩,一下子先叫了出来。 这是卓长根第一次注意马金花。 虽然,一和马场主见面,卓长根就看到了马金花,但是一个九岁的小男孩,不会对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加以什么注意。何况卓长根自小在广阔的草原上长大,饱经风霜,而马金花看起来白白嫩嫩,衣着又漂亮,十足是一个三步不出闺门的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卓长根自然更不会加以什么注意。 可是所有的成年人都还保持沉默,她却先尖声提出了责问,这令得年幼的卓长根,立即向她望过去。 卓长根那年虽然只有九岁,可是身量已高得出奇,而且十分壮健,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但是他一开口,却是童音未减,声音听起来也有点尖,他父亲还没有回答,他已经踏前一步,大声道:“我爹快死了,要不是他快死了,怎会不要那些马?” 卓长根的话,令得本来已经错愕的人,更加错愕,一时之间,人人更不知说什么才好,卓长根已转过身,向他的父亲道:“爹,我早说过,我也会牧马,你死了,我一个人也活得下去,何必来求人?” 卓长根的父亲又凄然一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马醉木已经一扬手,立时有两个人走向卓长根的父亲。那两个人,是马醉木的得力助手,精通医理,尤精伤科,有本事把断了五六截的臂骨接起来,他们听卓长根说他的父亲快死了,心中惊讶之极,小孩子绝没有道理咒诅自己父亲,讲的一定是真话,可是眼前这个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快死的样子! 所以,他们走向卓长根的父亲,一个伸手搭脉,另一个立时把手轻轻放在他的额上。 也就在这时,马醉木问卓长根:“小兄弟,你今年多大了?” 卓长根昂然回答:“九岁。” 也就是在那一刻,马金花才注意到卓长根。 当然,卓长根一进来,她已经看到了,可是这样的少年人,牧场中有是,马金花虽然年纪小,但是性高气傲,与生俱来,除了自己的父亲,和那十来个叔叔伯伯,其余的人,在她眼中看出来,全不值一顾。 不过这时,马金花至少感到,眼前这个少年,与众不同。 马金花望着卓长根,小女孩的神情十分高傲。卓长根也回望着马金花,小男孩的神情,也十分高傲。 马醉木竖起了大拇指:“好有志气的孩子。” 卓长根受了夸奖,也并没有什么高兴得意的神情,只是得体大方地微微一笑。 马金花这时,又突然问了一句:“你爹快死了,你怎么一点不伤心?” 卓长根连想都没有想就回答:“人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伤心来干吗?” 卓长根的话,不像出自一个孩子,他说了那句话,退到了他父亲的身边。 这时,那两个替卓长根父亲把脉的人,现出怪异的神情来,卓长根的父亲,也把两个人轻轻推了开去,那两个人异口同声:“卓朋友,你一点病痛也没有,怎么会——” 他们把一句话的下半截缩了回去,本来想说“怎么会快死了”。 卓长根的父亲又长叹了一声,并不说什么,马醉木立时道:“卓老弟,你惹上了什么厉害的仇家?你放心,既然看得起我,到了马氏牧场,不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管对方是多么厉害的角色,能化解就化解,不能化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马醉木那一番话,慷慨豪侠,听得人热血沸腾。卓长根当时立时向他父亲望去,一脸希望他父亲接受马醉木的好意。 可是他父亲的反应,却十分奇特,侧着头,神情一片惘然。 这种样子,与其说他是在考虑马醉木的话,还不如说他根本未曾把马醉木的话听进耳去还好。 马金花在这时,又尖声道:“我爹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卓长根立时冷冷地道:“谁曾说马场主说的话不算数?” 两个小孩子在斗嘴,卓长根的父亲长叹一声,把手放在卓长根的头上:“马场主,我只有一件事求你,这孩子叫长根,我把他托付给你了。” 马醉木“呵呵”一笑:“行,那一百匹马,能带来多少利益,全归在这孩子的名下。” 卓长根的父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现出十分放心的神情来,声音有点沙哑:“马场主,向你讨碗酒喝。” 马醉木立时站了起来,神情十分高兴。 因为他认为判别一个人好坏的两个怪原则的另外一个就是:一个人如果喜欢喝酒,这个人也就不会是坏人。喜欢喝酒的人,总会有喝醉的时候,一到酒醉,没有什么不能对人说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会拉得更近。 他站了起来之后,大声叫:“拿酒来,我们大家陪卓老弟喝三碗。” 他一吆喝,立时有人抬了一大缸酒进来,马醉木走上去,一掌就拍开了封泥,酒香四溢,那是窖藏了多年的上佳白干,一只只大碗排了开来,浓冽的几乎有点不流畅的酒倒进碗中,马醉木斜眼睨着卓长根:“小兄弟,你也来一碗?”他看出卓长根这小孩子十分好强,心想难他一难,看他如何应付。却不料卓长根连想也不想,只答了两个字:“当然。” 卓长根的回答,倒像是马醉木的那一问多余,马醉木和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 每一个人都端碗在手,卓长根做了一件令他日后十分后悔的事,他常告诉自己:这件事做错了!值得后悔一辈子!
第二部 两个大谜团
卓长根端起碗来,那一大碗白干,对于成年人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就可以把他醉得人事不省。 那些人当然不知道,卓长根从小喝酒长大,蒙古草原上的马乳酒,酒性又烈又难入口,卓长根可以喝一大皮袋,面不改色,那一大碗白干,对他来说,真不算什么。而他所做的错事是,他的眼睛转了过去,望向马金花。他完全没有说什么,可是他的神情,他想说什么,被他看着的人,一下子就可以明白。 马金花立即明白了,她大声说:“我也要喝一碗。” 一生之中,不知经过多少风浪的马醉木马场主,就算天下有两个人头掉下来,落在地上,又咬住了他的脚,他也不会更吃惊!他一听得他宝贝女儿也要喝一碗,双手一震,竟然连碗中的酒,也震出了少许来,可知他心中的吃惊是如何之甚,他甚至连声音也有点发颤,不过他只叫了一声:“金花。” 他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在更小的时候,她要做什么事,就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止她。 于是,马金花捧起了一碗酒,看也不看卓长根,就大口大口喝了下去! 各人大口喝着酒,但仍然不免留意马金花,马金花喝完了一大碗白干,看来像是没有什么事,走向前去,看她的样子,像是想把碗放回去,可是她脚才一抬起来,身子便向后仰去,“咚”地一声响,小脑袋后面,重重撞在大青砖铺成的地上。 马金花这一倒下去,直到第四日,方始悠悠醒转,她后脑上撞起的那个肿块,八天后才平复,这是后话,表过就算。 马金花的种种故事,被传诵的不知多少,但是她喝醉酒的那件事,却除了在场的各人知道之外,再也没有别人知道。当时在场的千人,没有再对任何人讲起过。因为他们都知道马金花好胜性强,那次逞强喝了一大碗白干,五脏六腑都要翻转来,连黄胆水也吐了出来,虽然她硬是忍着,没有呻吟,但是从此之后,她滴酒不再沾唇。 马金花不喝酒的原因是什么,也有很多传说,当然全不正确,真正的原因还是为了那一大碗白干,她六岁那年,一口气喝下去的那一大碗白酒。 卓长根后悔自己用挑战的神情,令得马金花喝下那一大碗白干,倒也不是当时的事,而是在若干年之后。当时,他只觉得有趣,马金花倒下去,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可是到了若干年之后,他才知道,马金花因为这件事,心中对他的敌意,是如何之甚。 那真令得他后悔莫及! 当时,马金花一醉倒,马醉木苦笑一下,立时把马金花抱了进去,自有人去照料她。 其余的人继续喝着酒,各人都喝了三碗,卓长根的父亲放下酒碗,向马醉木和各人一拱手:“拜托马场主和各位了,长根这孩子,凡是养牧马的事,他都会做。” 卓长根的父亲讲完,转身向外就走。由于他的言行实在太突兀,以致一时之间,人人怔呆,没有人出声。每一个人都以为他会把他自己遭遇的困难,向马醉木说出来。他千里迢迢,前来马氏牧场托孤,身体又健壮无病,那自然是有了什么致命的仇家,马醉木已经说了,愿意一力担当,有了那么好的机会,他自然应该把自己的遭遇,详细说出来,才是道理。 可是他只是喝了三碗酒,二话不说就走,真是太出人意表了。 更怪的是,卓长根并没有跟着他走,只是身子笔直地站着。 卓长根心中难过,人人可以看得出来。他虽然站着不动,可是双手紧紧地捏着拳,连指节都发白,而且,他脸上的肉,在不断地跳动。他甚至不回头看着他父亲,或许他是怕一回头,看到自己父亲的背影,就会忍不住嚎哭。 卓长根的父亲,走出了十来步,已经快走出厅堂去了,马醉木才陡地震动了一下,叫道:“卓老弟,等一等。” 卓长根的父亲站定了身子,并不转身,声音听来也很平静:“马场主还有什么见教?” 马醉木的声音有点生气:“卓老弟,你太不把我们这里几个人当朋友了,你能把长根交给我们,足领盛情,可是你自己的事,为什么不说?” 卓长根的父亲仍不转过身来:“我的事,已经全告诉长根了。” 卓长根几乎是叫出来的,充满着激愤:“不,爹,你什么也没有对我说。” 众人听着父子俩这种对话,更加摸不着头脑。 卓长根的父亲道:“我能告诉你的,都已经告诉你了,等我走了之后,你转告马场主和几位步伯。” 卓长根紧抿着嘴,一声不出,额上的青筋,绽起老高,马醉木走向前去:“卓老弟,何必要叫孩子转述?就由你自己对我们说说如何?” 卓长根的父亲深深吸了一口气,仍然不转过身,可是却昂起了头来。 他的语调沉重而缓慢,可是却十分坚定:“十年前,我做了一件事,十年之后,我必须为我所做的事,付出代价。代价,就是死,我要到一处地方去赴死,非去不可,不去不行。” 马醉木立时问:“什么事?” 卓长根的父亲“哈哈”一笑:“马场主,我什么也不说,不过一死而已,要是说了,那万死不足赎我不守信用之罪。”本来除了马醉木之外,还有不少人有话要问,可是他这句话一出口,却把所有人都堵住了口。 行走江湖,立身处世,最要紧的是守信用,要是他曾答应过什么人,绝不说出他曾做过什么事,那就上刀山,落油锅,也决计不以说出来。作为他的朋友,更不应该逼他说出来。 当下,马场主和各人互望一眼,使了两个眼色。在场的几个都是马醉木的老兄弟,对于马醉木的行事作风,当然再清楚也没有,立时会意,其中有一个,以极轻的步子,向边门走了出去。马醉木故意大声说话,以掩饰那人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卓老弟,既然这样,人各有志,我也不便相强。” 卓长根的父亲忽然叹了一声:“马场主,你不必派人跟我,看看我究竟为什么非死不可,你要是这样做,不是帮我,反倒是害我!” 马醉木心里所想的安排,半个字也未曾说出,就被道了个正着,这令得马醉木多少有点狼狈,他只好干笑道:“卓老弟,既然你那么说,只好作罢。” 卓长根的父亲略停了一停,又大踏步向外,走了出去,走出了厅堂。所有人的目光立时全集中在卓长根的身上,卓长根愤然道:“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 下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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