械人。 唐娜的尸体,有可能在涨潮的时候被海潮卷走了,那么,他的父母呢?是活着离开了这个岩洞,还是和唐娜的遭遇一样? 可以给我答案的,似乎只有那个站立不动的小机械人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步一步,向前走过去。虽然只是十来步的距离,但由于那种小机械人给我的余悸太甚,所以,每跨出一步,都像是经历着一场生死的搏斗。 当我终于来到了它的面前,到了伸手可及时,我额头上的汗,倘了下来,甚至影响了我的视线。 我未曾和这种小机械人对过话,但是知道他们有接收人类思想的能力,我抹汗,挥手,喝:“你——” 我才说了一个字,由于挥手的动作幅度大了些,碰到了那小机械人,它被我碰得跌倒,而且在跌倒之后,竟然碎散了开来,碎开了无数小圆粒、小柱状体、小方粒,和许多形状难以形容的小粒子,其中最大的,也不会比针孔更大,一碎,就有一大半自石头上滚跌了下来。 我反应算是快的了,连忙用手去接,也没能接住多少。 眼看着那些细小的粒子——有的还和很细的细丝纠缠在一起,滚下了石块,落到了岩石之上,一阵海水冲上来,都卷走了。我提起双手,刚才由于极度的惊恐,手心都在冒汗,所以双手之上,都沾了不少那种细小的粒子。 我凝视着自己的手掌,思潮翻涌,首先想到的,虽然后来细细想来,很觉得拟于不伦,但当时,突然想到的确然如此,人在思绪紊乱的时候,思路会不按常轨发展,常有很古怪的念头冒出来,和深思熟虑、冷静思考的时候,大不相同。 我在那时,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呢?我想到了白居易在李白墓前所作的诗句,所兴的感叹:“可怜荒垅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 接着,我想到是……那个小机械人死了。用现实世界的观点来看,机械人本来没有生命,无所谓死或活。但是,那种小机械人来自未来世界,现在世界的文字和语言,无法对它有确切的形容。 对我来说,那种小机械人非但是活的,有生命,而且统治未来世界,把人类和地球上的其它生物都当作玩具。它们神通广大之极,不但每一个都具有通天彻地之能,而且还可以通过“逆转装置”,自由来往于时间之中——它们就是通过了这个装置,把陶格的一家,自未来世界放出来,放到现实世界来玩的。 所以,我想到,那个小机械人死了。若论死亡情况之惨,那么,它的死法自然列为一级,因为那是名副其实的粉身碎骨。 它散裂成了数以万计的小粒子。 我也知道,如今沾在我手上的那些小粒子,看起来,每一粒不会比我的毛孔更大,可是在每一粒之中,部曾经包含过不知多少讯息,数以万计的小粒子,当它们组合在一起,能够有效运作时,就是一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一个小机械人。 而如今,只是一堆微尘一样的小粒子。 我双手用力在衣服上擦着,把沾在手心上的小粒子全都抹掉,同时,不由自主喘着气。 那时,我脑中一片混乱,我只是绕着那块石头,团团转着,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在这几分钟之内,我再一次肯定,陶格夫妇不在这个山石洞之中,应该在这里的唐娜的尸体也不在,而且,全然没有他们曾在这岩洞中停留过的痕迹。 我也曾使自己的思想集中,希望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唐娜的记忆组,可以和我接触,但是也没有结果。等到我可以开始有系统地思索时,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个小机械人,怎么会死的? 以它的神通而论,现在世界之中,决没有可以毁灭它的力量。 在现在世界中的小机械人,不只一个,这个死了,其它的是不是也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是不是危机已经解除? 我曾在未来世界中,和一个穿著彩衣的老者相会,这个老者,以一种哀伤得心死的平淡语气,告诉我未来世界是如何形成的经过,以及未来世界的情形,知道这种小机械人,在未来世界之中,还是统治层中最低级的一种,在它们之上,还有许多种不同的机械人,神通更广大,而最高层次的,则是“控制中心”——一切命令,皆由控制中心所发。那么,如今的情形,是不是控制中心改变了命令,派出了更高层次、能力更强的机械人,来替代那种小机械人?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危机非但没有过去,而且,更加严重了。 可是,唐娜和伊凡,又都曾提及,未来世界出了问题。假设出了严重的问题,导致未来世界的控制中心无法运作,才令小机械人死亡,那又是幸事了。我思念电转,剎那之间,作了种种假设,都越想越不着边际,只觉得头大如斗,忽然之间,长叹一声,感到宁愿置身于闹哄哄的少年芭蕾舞学校之中,虽然平凡琐碎,可是何需像现在这样,殚智竭力,去探索过去现在未来的奥秘,弄得一时全身发颤,一时汗涔涔下那么痛苦,又一无结果,所为何来。 想到了这一点,我不禁长叹了一声,已经转身向岩洞口走去。 到了洞口,迎着海风,深深吸了一口气。本来,以我的处事方式而论,必然会尽量收集那小机械人的“尸骨”,设法去作最详细的化验。 可是这时,我却大有看透性情的灵感,知道那些小粒子,此际无非是一些不同种类的金属,再也没有研究的价值。需要研究的是,那种小机械人的死亡,是由什么因素所带来的。 慢慢地走向快艇,跨进了艇中,任由海浪摇晃,竟是一片茫然,想不出下步该如何进行,我一生的经历之中,有许多束手无策的情形,但是从未有过如今那样惘然,而且潜意识根本想放弃,不想再探索下去。 事实是,如果不是想到温宝裕的处境十分不妙,如果整件事没有新的突破,温宝裕就会变成无法露面的“黑人”,我也早已把放弃的念头,付诸实行,驾着快艇离开了。 而我那时所祈求的“突破”,老实说,也“胸无大志”,无意去破解伊凡临死之前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无意去思索陶格夫妇的下落,无意去探究未来世界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我只想能和唐娜的“记忆组”接触,请她再进入陈安安的脑际,好让陈安安伶俐活泼地回到她父母的怀抱,以解温宝裕的困境。 可是,就是那么一点子小的愿望,想要实现,谈何容易。我曾听原振侠医生说起过他的一段经历。他的那段经历是,他要找一个鬼魂,千方百计,要把一个特定的鬼魂找出来。 他曾在寻找的过程之中,和一个堪称对灵魂学最有研究,也是和灵魂接触最多的一个灵媒合作,那个灵媒的名字是阿尼密,是极神秘的非人协会会员。 连那么出色的灵媒也感叹:要随便和一个鬼魂接触容易,要和一个特定的鬼魂取得联络,极之困难,排除了偶然的因素之后,可以说,没有一个人,可以通过他的脑部活动而做到这一点。 我同意他的说法,也就是说,不论我如何努力,我都无法主动和唐娜的灵魂联络。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得唐娜和我联络。 这是唯一的希望——我并没有绝望,因为我知道,唐娜十分希望和我联络,只要有可能,她会用不同的方式,和我接触。 她有可能直接和我接触,也有可能进入安安的脑部,利用安安的身体组织和我交谈。 这种情形,有可能出现,这是我为什么在一筹莫展之中还留在海边不离去的原因。 同时,我也想到,在最没有办法之中,还是有一种办法可用,那就是最原始的笨办法,或称死办法——这种办法由于太笨,所以往往被人忽略(尤其是聪明人)。 笨办法因事件不同而有变化,但是不论在多么复杂多变的事件之中,必然有一个笨法子存在。像我这时的情形,笨办法就是再沿海岸去找,看到每一个可以供人进去的岩洞,都进去看一看。 这样进行,费时失事,可能一无所获,也可能从此柳暗花明。 我检查了一下快艇,有足够燃料,可以供我进行,我就沿岸慢驶,一个一个岩洞去探索,有的岩洞,需要涉水,才能进入,我也不放过。到了第十七八个岩洞时,我有了发现,那是一个十分狭窄的小洞,如果不是我抱定了宗旨使用笨办法,我会不屑一顾。 既然下了决心用笨办法,那就要遵守笨办法的进行原则——一切都按部就班,明知没用的步骤,也不可省略,更不可取巧。 就是基于这个原则,我才涉了及腰的水,到了那个狭洞的洞口,着亮电筒,向洞中照去。 电筒光照射的范围之中,有一个小机械人,站在洞中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光射上去,头部还在闪闪生光。 我对于这种小机械人死了也要站着的情形,既然已有经验,也不会太害怕。但我还是相当小心.取了一小块石头,拋过去。 果然,石头一砸中了它,它立刻无声无息,散了开来,“粉身碎骨”了。 这个发现,给了我极大的鼓励,我继续沿岸驶,更大的发现,不在岩洞之中,而是在一大块礁石之上,我看到有一个人伏在礁石上。 加快了快艇的速度驶过去,跃上了礁石,看出那是一个极老的老妇人,起先,我以为那是唐娜的尸体,可是将她翻过来之后,发现她的眼皮,还在跳动,虽然奄奄一息,已是死了九成,可是生命还未曾全部离去。那不是唐娜,是陶格夫人。 这个发现,令我欣喜莫名,此际没有铁天音在旁阻止,我托起了她的头,看来,她连睁眼的气力都没有了。 我知道自己出手的力道,非拿捏得准确万分不可。不然,一出手,不但不能令她“回光反照”,反会使她的生命提前几分钟结束。 我五指虚捏成拳,中指随时可以弹出,目标自然是她头顶的“百会穴”。 当中国传统的医疗术“针灸”已被肯定之后,人体内有穴道的存在,也已是不争的事实,这种刺激“百会穴”而使垂死者有片刻清醒的古老方法,至少已有上千年的历史,而且十分有效。自然,这种方法,并不能挽救垂死者的生命,有时,还会使死亡早一些来临。例如,这时垂死的陶格夫人,可能还能拖上五分钟,但是在刺激了穴道之后,她可能有两分钟清醒,然后生命就消失——等于说,她的生命,缩短了三分钟,确然有一些在观念上拘泥不化者,会认为那也是一种“谋杀行为”的。 我吸了一口气,这时,我必需要陶格夫人清醒,因为伊凡和唐娜说不清楚的事,只有她和陶格先生才能告诉我,而我又无法找到陶格先生。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把中指弹出,陶格夫人虽然衰老之极,可是一头浓发还在,只是不如以前那样,单是一头秀发,已美丽得叫人喘不过气来,所以我用的力道,也不能太轻。 “拍”地一声响,中指才一弹了上去,我就看到陶格夫人的眼皮,陡然跳动了一下。我忙握住了她的双手,而且,也立即感到,虽然轻微无力,但是她也在回握着我的手,我再吸一口气:“陶格夫人。陶格夫人。” 她的左眼,先睁了开来。看来,睁眼这样简单的动作,她也进行得相当困难——她始终未能把眼全睁开,而只是睁了一半。 同时,她的口唇,产生了颤动,这表示她有强烈的意愿,想说话,可是她的身子太衰老,无法配合她要说话的意愿。 本来,这种情形很正常,也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是她这时的情形,却有说不出来的诡异。 在她努力想睁大眼和努力想说话时,自然同时也牵动了面部的其余肌肉,也一起有所动作。可是所有的动作,却都只集中在她的半边脸上——甚至鼻孔的翕张,也只是一边的鼻孔。 这情形,像是她一半的脸活了,而另一半脸却已然死亡,情景诡异绝伦,尤其是这种情形,出现在一张老得不能再老的脸上,更加可怖。 我觉出,我的右手(被她的左手握住),紧了一下,她半睁开的左眼望向我,自她的喉际,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极用心地去听。 四周环境,本来十分静寂,可是当要听清她在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发觉风声,涛声,简直震耳欲聋。而且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声音在干扰,连我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也使我听不清楚陶格夫人的话。 那时,心情的焦急,真是难以形容,我连说了几遍:“请你努力,我听不清楚,陶格夫人,请你努力。” 陶格夫人左半边脸上,抽搐得更甚,终于,我听清了她说的一句话,而那句话,使我呆了至少有十秒钟。 她说的是:“我是……唐娜。” 她是唐娜。 唐娜和陶格夫人同样是一个衰老之至的老妇人,虽然说有一个“更老些”,但这样的情形下,也很难分辨。我一发现她,就断定她是陶格夫人,是因为我知道唐娜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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