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素默然无语,走出了十来步,再去看红绫时,她已和银猿在一起翻筋斗了。 我向红绫一指:“看,烦恼全是人自找的,像她那样,自由自在,多快乐。” 白素声音平淡:“如果允许她带了两头猿猴到城市去,那才真是自寻烦恼。” 我本来想说“她带到城市去,才是真正的自寻烦恼”,可是这句话,在我喉际打了一个滚,就咽了下去,因为如果说了出来,白素必然不同意,这就演变为吵架了——我和白素,有不同的意见,但绝不愿吵架。 白素似笑非笑的望着我:“在腹诽什么?” 我忙道:“不敢。不敢。” 白素忽然长叹,我明白她的意思是:“不会”才好,“不敢”,还是腹诽了。 我自然也只好苦笑。 等到我要离开时,我真想拉白素一起走,可是我还未曾提出,白素已经把话说在头里:“我要留在这里。” 她的神情,告诉我她心中在想些什么,我又把一句话在舌头下打了一个转,没有说出来,那句话是:何必和两头猴子去争。 白素驾着直升机,送我到可以通向外面世界的机场,反正我随时可来,而且,直升机上的通讯设备也可以使我们经常联络,所以说不上有离愁。但是。当我下机之前,我和白素互望着,双方都分明有话要说,但又不知如何说才好。 过了一会,白素才道:“你先说。” 我双手一摊:“我要说的,我认为我已全说了。” 白素低下头一会,才道:“我还有一些话没有说,那是关于我将会去做的一些事。” 我皱着眉:“和我的意见有强烈的冲突?” 白素侧着头:“和红绫有关,但是和你的意见,没有冲突。” 我望着她,想弄明白她究竟是在打什么哑谜。可是她避开了我的眼光。 我无法设想她要做些什么,明知问了也没有用,我试探着问:“不需要我参加?” 白素拒绝得斩钉截铁:“不需要。” 我只好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本来我还想告诉她,如果温宝裕的处境没有改善,可能会把他窝藏到蓝家峒来,但继而一想,白素已经够烦的了,何必再增添她的烦恼,所以也就没有说——这就是所谓“无形的隔膜”了。 后来,白素照她的意思行事,当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而她行事所导致的结果,就算是她自己,也未曾料得到。当然,如果那时,她就告诉了我,她将会怎么做,我非但一定反对,而且会加以破坏。 以后发生的事,以后自然会叙述。 和白素分手之后,又是一连串的飞行,在旅程中,我思考的自然是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还是我和铁天音所作出的假设。 未来世界的出现,是人类的绝路,照说,人类若真有智能,不应该走向绝路。可是历史事实。现在所发生的事,和可见将来的趋势,却都证明,人类正大踏步,勇敢汹涌地迈向绝路。 那不是具有高度智能生物的作为,所以,人类的“智能”来源,不但暧昧,简直可疑。 圈套! 在德国莱茵河边的一个村庄中,我找到了童年好友铁旦,两个人并坐在一个小湖边上垂钓——目的是找一个幽静优美的环境闲谈。 我把我在旅程中所想到的结论告诉他,他坐在轮椅上,半晌不语,只是望着粼粼的湖水。 我们分别虽久,可是我的经历,他知道很多。他的经历,更是举世皆知,所以免去了介绍多年来的生活情形,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诉说自己的感想。 过了好一会,直到已有鱼上钩了,他才轻轻提了钓杆一下:“鱼被鱼饵引诱得上钓,和人类被一些饵引进圈套,情形完全一样。” 他虽然半身不遂,坐在轮椅上,而且头发也白了,可是我才一见他时,还是可以感得出他驰骋沙场,统率大军,在鎗林弹雨之中,冲锋陷阵的那股气概。 可是当他说那两句话时,我却感到他是一个疲倦透顶的人。 我安慰他:“你现在隐名埋姓,不问世事,可以说脱出圈套了。” 铁大将军一声长叹:“我是死过来的人,当然容易看得透,可是也有很多人,到死都看不透的,这是一个矛盾:在圈套中的人,活得极起劲,名、利、权,都有争夺的目标,所谓‘有积极的人生意义’,而跨出了圈套的,生活就是剩下时间的消磨——那是好听的说法,说得直接一些,就是等死。” 他的遭遇,使他有这样的感叹,我并不同意:“像你这样的情形,正好可以思考,把你想到的记录下来,影响他人。” 铁旦哈哈大笑:“想我做圣贤,别忘了绝圣弃智,人类才不受摆布。” 我长叹一声,他提起了钓杆,取下了鱼,又拋进了湖水中,转过头来:“打电话给天音,这孩子,唉。” 我笑了起来:“这孩子很好,你完全不必为了他唉声叹气,我刚才还以为你真的脱出了圈套了。” 铁旦自己也笑了起来。 和铁天音通电话,我首先问:“那小女孩怎么样了?” 铁天音声音苦涩:“没有起色,而温宝裕也很难再躲下去了。” 我也只好苦笑,铁天音却又告诉了我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找到了陶格先生。” 我“啊”地一声:“他……怎么样?” 铁天音的回答,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艘游艇在海面上把他救起,他还活着,我得到了讯息去看他,他说,他一定要见了你才会死。” 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常言道: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陶格已经衰老到了这种程度,他怎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死亡时间? 我没有立刻反应,铁天音多半知道我在想什么,他道:“陶格先生的情形有点怪,无论如何。你要尽快赶回来。他说,虽然他勉力坚持,但也不能坚持多久,我曾和苗疆联络,尊夫人说你到家父那里去了。” 我吸了一口气:“我才和令尊相会——” 铁天音打断了我的话头:“请你和机场联络,尽快来,陶格有事要告诉你——他只肯告诉你。” 我叹了一声:“好。” 和机场联络的结果,是两小时之后,就有班机,于是,我和铁大将军的相聚,只好提前结束。先回到了他简朴的居所,他斟了两杯酒,一人一杯,他道:“看你这种赶来赶去的情形,就觉得——” 他顿了一顿,我问:“是感到可怜还是可笑?” 铁口一举起了杯,长吟:“莫思身外无穷事。” 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了一句:“且尽生前有限杯。” 念着老杜的诗句,我们两人都有无限的感慨。可是感慨还感慨,该什么时候起飞的飞机,还是不会等人,我拥抱了这位退隐的大将军一下,就匆匆告辞。 在机场,我又和铁天音联络,告诉他我的行踪,铁天音也告诉我:“我通过关系,把陶格搬到我们的医院来了,他虚弱之极,可是还活着。” 陶格还活着,这确然出人意表。到了目的地,下机不久,就见到了铁天音,铁天音虽然行事老练镇定,可是这时。他也像是忍住了小便的孩子,在团团乱转,而且不时跳动,见了我之后,拉着我就奔:“快!快!陶格随时会死!” 他把车子驾得飞快,幸亏正当午夜,才能容他以这样的速度赶到医院去。 当他推开病房的门时,我抢步进去,看到床上的那个老人,和伊凡相比,实在很难分得出谁更老一些。 我一近床,他就睁开眼来,口唇颤动,说了一句话,声音十分低,可是听得清:“他们告诉我,你来了。” 我一时之间,也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觉得他说的话,我可以听得懂,已经是上上大吉了。 我并不隐讳他快死的事实,所以催他:“你有什么话,要快点说,你时间不多了。” 陶格点头:“未来世界的主宰完了。” 未来世界完了。是怎么完的?是他们在万年之前布下的圈套有什么漏洞,还是它们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这都是我急于想知道的问题,可是我不认为他还有时间去叙述。所以我做着手势:“你先说,它们为了未来世界的出现,布下了什么圈套?” 陶格的答案一出口,我和铁天音自然而然,扬掌互击了一下。陶格说的是:“它们使人有智能——” 他说的,正是我和铁天音的推论。不过,陶格继续所说的,也还有我们没有想到的情形。 他道:“它们在人类的遗传密码上做了手脚,使人类完全按照它们的安排发展,进化,并且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罪恶出现,不定期地有可以役使成千上万人听命的暴君产生,发动大大小小的战争,就像是编剧和导演,在尽心尽力炮制一部电影,务求这电影紧张刺激残暴血腥色情曲折离奇古怪,好让未来世界的主宰,在回顾人类的历史中,得到高度的娱乐,看人类是如何地被摆布,如何愚蠢,如何冥顽不灵,身在圈套之中,全然不知。” 陶格先生一口气说到这里,气喘不已,我和铁天音听得目定口呆,全身透凉。 整个人类的命运,竟是如此悲惨,不但是未来世界幸存的一些人是玩具,根本整个人类的发展史,也是未来世界主宰的一种娱乐,难怪在人类的历史上有那么多荒诞得完全无从解释的行为,原来那全是未来世界主宰爱看的情节。 我只能极无力地说了一句:“可是……它们也完了。” 陶格喘着气:“它们完了,并不代表人重新成为世界的主宰……我把话说明了,卫斯理,你能尽力使人明白,有这样的事实在?” 我缓缓摇着头,表示我不能,我无能为力。 陶格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我去了,他们正在等我哩。” 这已是他第二次说到“他们”了。我疾声问:“他们?他们是谁?” 陶格道:“伊凡、唐娜,和他们的妈妈……他们的灵魂在等我。” 我和铁天音互望了一眼,虽然陶格的话,意外之至,但我还是有了极快的反应:“如果你和唐娜的灵魂有接触,请她再进入那个女孩的脑部。” 陶格约有十秒钟左右没有回答,我又道:“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为你们找四个适合的身体,让你们仍然可以做人。” 陶格笑了起来:“不必了,使人贪恋生命,甚至一个阶段的生命结束之后,还要通过轮回,再来一遍,好让它们一遍又一遍地玩下去。不了,我们都不想再做人了。” 这个回答,又大大出乎意料之外,我不禁骇然自问:“难道连轮回这种情形,也属于圈套的范围?人在生,脱不出圈套,死了,灵魂也脱不出。” 这令人十分难以设想,我思绪紊乱,望着陶格。 陶格又隔了几秒钟,才道:“唐娜完全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她说,她不想和别人……不……别的灵魂去争。” 我听得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陶格道:“已经有一组记忆组,进入了那小女孩的脑部——这是唐娜说的,她说,她也不想再有形体,所以就不尝试了,她说,你能理解的。” 我不由自主,张大了口,还觉得我的呼吸困难。是的,我可以理解,陶格转述唐娜所说的话,我听得懂,有一个灵魂,已进入了陈安安的脑部。 也就是说,温宝裕的难题解决了。 当时,只想到了这一点。而陶格在长长吁了一口气之后,生命结束,铁天音拉起床单,盖住了他的脸。 铁天音有事要处理,我心急去看温宝裕,在走进大宅时,我忽然想起:进入了陈安安脑部的那一组记忆,本来是属于谁的?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鬼魂,借了陈安安的身体还了阳? 这种情形不但诡异,而且可怕——那灵魂可能属于一个千年老鬼,也可能属于一个十恶不赦的歹徒,当然也会是厌世自尽的痴男女,或者是从不知哪一层地狱之中脱身而出的冤鬼。 当我推开了门时,我看到的情景是,温宝裕神情欣喜,正在和陈安安说话,说的是:“我不理会你原来是什么孤魂野鬼,你现在是一个叫陈安安的小女孩,有很好的家庭,会有许多人都梦想不到的生活,你要好好地做好你这个新的角色。” 陈安安眨着眼,温宝裕说完了话,才转过头来看我,就在那一剎间,我看到在陈安安的脸上,现出了一个狡诈阴森至极的神情,虽然那种神情,只是一闪而过,可是也使我感到了一股寒意。 温宝裕没有看到,他兴奋得胀红了脸,大声道:“我一直在用我的方法招魂,原来并不困难,我想,扶乩和碟仙,都可以请到鬼魂,我一定也请得到的,果然,有了信心,就会成功,你看,我可以交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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