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女儿。” 我提高了声音:“谁也不行,就算你的女儿自小在你身边长大的也不行,别说她是由猴子养大的。” 白素默然不语,我拥着她向直升机走去:“要安排人如何在计划中生活,人做不到,只有未来世界的主宰才做得到,事实上,人类的所谓历史文明的进化,就是一个计划,一个圈套。” 白素抬起头来,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你又有了什么奇怪的遭遇?” 她对我了解深切,知道我忽然有了这样的议论,自然是有了新的经历之故。 我略想了一想,在登上直升机之后,就开始把我的遭遇,向她说了一遍。 等到我把经过讲完,直升机正在千山万峦的上空飞行,白素看来,正在专心驾驶,但是我知道她一定在思潮起伏。过了一会,她才道:“这一切,只不过是你和一个小朋友,根据少量数据而作出的大胆假设。” 我点头:“是,我们所得的数据极少,也不知道未来世界发生了什么问题,使小机械人死亡和失去了它们对陶格一家的控制。但是陶格一家所透露的讯息,已足可以作出假设。” 白素又静了片刻:“事实上,我很佩服你们所作出的假设,也可以投赞成票。” 我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轻拍两下,表示我的欣慰。 白素又道:“可是我却看不出,这件事,和我们切身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我自然知道,白素所谓“切身问题”,是指我们对红绫的态度问题。这一点,我在旅途上,已经想了好多遍,早已有了答案。 我道:“如果全人类都进了早已安排好的圈套,一切的行为都在圈套之中进行,那么,我们的女儿红绫,就是极少数,能够脱出圈套的人之一,因为她自小就和人类社会完全隔绝,我不知道这一点有什么意义,或许,将来未来世界的解体崩溃,就靠这极少数未入圈套者的努力,如果她自己喜欢把自己纳入人类生活的范畴之中,那没有话说。既然她不喜欢,又何必非把她也拉进圈套来不可呢?” 我一向喜欢长话短说,但是这个“切身问题”,关系到了两个和我关系最密切的人,我也不免长篇大论起来。 白素望了我一眼:“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 我叹气:“从你的神态上可以看出来,你已经筋疲力尽了。告诉我,你们之间的关系,坏到了什么程度?” 我一问,白素先是震动了一下,然后,神情黯然之极。这不禁令我大吃一惊,失声道:“你们……不至于互不理睬了吧?” 白素声音苦涩:“更糟。” 若不是身在直升机的机舱之中,我一定直跳了起来。我瞪大了眼,望着她,白素叹了一声:“早几天,她离开了蓝家峒,和一群猴子,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好不容易盼到她回来,却远远看到我,就奔了开去,当真是望风而逃,我真的那么可怕?” 白素的话,令我又是难过,又觉得好笑。 白素努力想把自己的女儿训练成文明人,开始,红绫由于好奇,也很有兴趣,但显然,白素的努力,很快就不被接受。 红绫要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生活,不肯接受他人的安排,即使是亲如母亲的安排。 我正想说“由得她去吧”,白素接下来的话,真正令我大惊失色。 白素道:“这孩子,她纵跃如飞,要避开我,我哪里追得上她?我想过了,把良辰美景找来,请她们两人,不离左右看着她,不能由得她去野,老和猴子在一起。” 一点也不夸张,我听了之后,冷汗直冒,双手乱摇,一时之间,竟至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一会,才发出了一下嘶叫声:“万万不可。由得她去。” 白素道:“她是人,总得过人的生活。” 我疾声回答:“她是一个不在圈套中的人,没有必要和别人一样。” 白素的神情委曲之至:“良辰美景在那样奇特的环境中长大,她们也知道到瑞士去求学。” 我说得十分缓慢:“如果你认识到人类一直在追求的一切,在歌颂的一切,都不是人的本性,都只是为了能在未来世界出现,都只是人类在自掘坟墓,那么,你就会为我们的女儿庆幸,她会是阴谋诡计的幸存者。” 白素呆了片刻,这时,直升机在蓝家峒的上空盘旋,并不下降。白素道:“你这种想法太古怪了,我实在无法接受得了。” 我摊开手:“没人要你接受,只是要你不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相信我,红绫很快乐,我们作为父母,何必要她到文明世界去争名夺利,出人头地?” 直升机陡然倾斜,迅速下降,不一会,就降落在蓝家峒的空地上。 我才一探头出机舱,就看到了奇景。我看到十二天官,围成了一个圈子,把红缓和两只银猿,围在中心,看样子是不让突围。 红绫和银猿在包围圈之中,左冲右突。十二天官各有非凡的技艺,只见人影纵横,耀眼生花,双方的势子,都快疾无伦。 倏忽之间,只听得红绫一声长笑,已和两头银猿,三条身形,电也似疾掠出了三丈开外。 然后,陡然收势,二猿一人,搂作一团,不但红绫在哈哈大笑,连两头银猿,也在发出类似人笑的“咯咯”声,令人骇异。 我早就看出,十二天官的身法虽然快,而且合围之时,还大有阵势,但是也围不住红绫,红绫先不突出,只是在逗着好玩。 这时,看十二天官时,神情狼狈,很有几个累得脸红气喘的。 白素在我的身边,跃到了平地上,十二天官看到了她,都有尴尬的神情现出来——这种情形,一望而知,是白素离开的时候,曾要十二天官看住红绫,可是结果是十二天官根本看不住红绫。 我也一跃而下,只觉得高兴莫名,和白素大有懊丧的神情,完全相反。我是真正感到高兴,看到红绫拍着手,又笑又叫的情形,我才知道什么是天真烂漫,什么是真正的快乐。她的快乐,浑然天生,完全不受任何羁绊,她的快乐,是肆无忌惮的,无拘无束的,这种境界,据称要经过不知多么辛苦的修为,才能达到目的,但红绫却早已获得了。这岂不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我心中高兴,一面鼓着掌,一面向红绫走去。这时,白素也走向红绫,在又叫又跳的红绫,一看到了白素,竟一下子就静了下来,睁大着双眼,虽然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但是那种戒备之情,谁都可以看得出来。 我看到了这种情形,心往下一沉,走近白素,低声道:“看,你成了快乐的破坏者。” 白素不说什么,站定了脚步,我也不向前去,只是向红绫招手——因为她如果不想接近我,我也追她不上,她如果想接近我,自然会走向我。 红绫迟疑了一下,慢慢向我走来,一面仍不住地望白素,大有忌惮之色。 我抓住了她的手,笑:“妈妈的功课太多?” 她立时大点其头,口中咕咕发声,我抓摸着她的头发:“看来,你还是一个野人。” 红绫咧着嘴笑,我不禁感叹:“一个快乐的野人,比一个不快乐的皇帝更幸福!” 白素也上来握住了红绫的手,看来她们之间的冲突,未至于不可开解,实在是白素对红绫的要求,太不符合红绫的本性了。 后来,我才知道白素要红绫学的知识之多,实在令人吃惊,终于使红绫叫出了:“这些知识都没有用处,一点用处也没有。”从此拒绝再学。 当天晚上,我、白素、红绫和那两头银猿,在溶溶的月色之下,红绫已经睡着了,白素道:“我要把她带到文明社会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坚决之至,显得毫无商量的余地。 我想了一想:“好,但是以一年为期,如果她不喜欢文明社会,要回来,就要由得她。” 白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扬起掌来,我们两人,就击掌为誓。 大家当然可以想得到,红绫到了文明社会,会生出什么事来——当时,我也以为我可以想得到。可是结果,我所想到的,根本不对,也就等于,我什么也想不到。 当然,那是另外几个故事了。 而且,在红绫去到文明社会之后,在苗疆,又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是另一个离奇的故事——会按照事情发生的次序来叙述。 我在蓝家峒三天,实在不舍得离开,红绫虽然抗拒学习,但是她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懂得的东西,当真不少,在我要白素和我一起到德国去时,白素不肯,她道:“我保证不再要她做她不愿做的事,用你的话,把她和全人类分开来,只有她一个人不在圈套之内。” 白素的话,多少仍有点负气,但她已经作出了这样的承诺,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而且,我也没有理由不相信白素的承诺,虽然她在这样说的时候,有好几次并不直视我,像是有意在规避我的视线——这种情形,使我知道她必然另有一些话,未曾向我说出来。 我当然可以向她追问,但是一来,人与人之间,要是一方面有话不说,而要有劳另一方追问,那是人际关系之中最无趣的一环,我不会那么做。 二来,白素算是已对我作了最大的让步,这已是她的性格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同时,在苗疆的三天,我十分感慨,我和红绫之间,本来就只有血缘的关系,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建立起正常的父女关系。白素总算努力使她对父亲这种生物,有了基本的认识。而我也没有硬要她做不愿做的事,所以她看到我,还不至于要躲避。但是我自己心中明自,我在她心中的地位,绝不如那两头银猿之中的公猿。 我自认生性豁达,能把多年不见的女儿在这样的情形找回来,已经心满意足,不会去强求其它,令我感慨万千的是,我和白素之间,却因此生出了一层无形的隔膜。 我们都知道,双方都十分努力,想打破这层隔膜,可是任何的努力,看来却又如此软弱无力。 我们并不放弃努力,可是对这种情形,却又无可奈何。我曾在一个晚上,向红绫提到文明社会中的一些生活情形,红绫睁大了眼,听得十分用心。 她有一项相当特异的本领,能把她脑中所产生的印象,十分精确地画出来。 这使我们之间的交谈,变得十分有趣,譬如我向她说汽车,先是通过语言,使她明白汽车的外形,她就根据自己的领会,把汽车画出来——她第一次画出来的汽车,十足是一只乌龟。 白素在一旁看我们谈话,也兴趣盎然,可是不久,问题就来了。 在红绫对文明社会中的一切事物有了初步认识之后(她画出来的摩天大厦,具有耸天峭壁的气势,很可以供建筑师参考),她忽然发起愁来,发出了一下呼叫声,两头银猿在不远处蹲着,一听呼叫,立时疾窜过来,在她的身边蹲下。 红绫搂住了她们,我一看到这种情形,首先想到的是良辰美景这一对双生女,因为银猿刚才,在掠过来的时候,身形快绝,眼前一花,两道银虹过处,她们就来到了近前,所以我想到了行动也快绝的良辰美景,看她们行动,很多时候,也只是红影一闪。 生物的进化过程中,有遗传因子突发的“返祖现象”,良辰美景的轻功,练到了这种出神入化的地步,是不是基于她们具有的猿猴因子突发的结果? 如果承认人是由猿猴进化而来的,这种假设就可以成立,同时也可以说明,何以有些人怎么练,也练不出什么轻功来,而有的人,就容易成功,用传统的术语来说,是有的人“根骨好”、“资质天生”,那还不就是遗传因子在起作用? 我一下子从银猿到了红绫的身边,就想到了那么多,自然兴致勃勃,也就没有注意白素的神情,就向红绫介绍起良辰美景来。 红绫也听得十分有趣,听了一会之后,她忽然面有忧色,道:“我到……大城市去,还不要紧,我会讲话,可是它们怎么办?” 我一时之间,还未曾意会红绫这样说是什么意思,白素已疾声道:“它们不会去,在文明社会,没有人到哪里都带着两只——” 我在白素一开口时,就向她望去,只见她的脸色,难看之极,我连忙握住了她的手,感到她手冰凉,我又伸手掩向她的口,因为我知道,她对那两头银猿,不会有什么好听的称呼,多半是“猴子”、“猢狲”之类,虽然红绫未必明白含义,但白素的神情已极度不满,红绫一定可以觉察得到的。 白素被我掩住了口,她也没有再说下去,可是面色仍然难看,那是我以前未曾见过的情景。 而红绫也低下了头,不再说话,可是她双臂却把两头银猿搂得更紧,用行动来表示抗议。 于是,刚才兴高采烈的情绪,一下子就沉寂了下来。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我伸手在红绫的头上轻拍了两下,站起身,和白素一起走了开去 <<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 下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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