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他:“陌生人之间可以如此,朋友之间如此,就变成虚伪,绝非礼貌!” 亮声喃喃自语:“地球人的行为,真是复杂!” 我笑道:“你慢慢学吧,你对我有何不满,从实道来。” 亮声倒也爽快:“你不够朋友,找到了生命配额转移的方法,却不告诉我们!” 他说得十分认真,而且再也不在表情上掩饰他的不满。 我呆了一呆,叫了起来:“这话从何说起?” 叫了一句之后,我灵光一闪,知道他是为甚么会来兴师问罪的了──事情很明显,又是那征求启事惹出来的。 征求启事上提到了我的名字,而稍有头脑的人,看到了这样的征求启事,一定可以联想到征求者要生命配额的用处,也可以进一步推想到征求者已经有了转移生命配额的方法。 而启事上既然把我的名字抬了出来,再联想到事情和我有关,也是很自然的结论。 当然是由于勒曼医院注意到了这个征求启事──他们有理由加以注意,因为生命配额这个观念,在地球上是由他们最先提出来的。他们又以为事情和我有关,所以才派亮声而来。 想通了这些,我只好苦笑:“我还以为是你们不够朋友──你倒反而怪起我来了!” 亮声的反应极快──他脑细胞活动的速度,可能超过地球人一百倍,一听得我这样说,不必我再作进一步解释,他就道:“啊!不关你的事,这就奇怪了,是谁刊登这个征求启事的呢?” 这时,可以肯定,事情和勒曼医院无关。 我当然也不必再和他讨论这个问题。这时我对亮声的出现,极表欢迎──和他讨论整件事,比和任何人讨论更好。 我立刻道:“为了找寻这个征求者,我们已经做了不少工作,可是一无所获!” 亮声道:“愿闻其详。” 我就把这一个月来,有关这件事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包括了陶启泉、大亨那一干豪富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用钱购买生命配额在内。 在说完了陶启泉他们那些人的意图之后,我和亮声之间有一段对话。这段对话和本故事关系不大,可是我还是把它记述在下面,因为在这段对话之中,很可以体现“旁观者清”──亮声这个外星人,对地球人行为了解之透彻,竟然在我之上! 对话是由我先引起的──我对于陶启泉他们的行为,始终不以为然,所以把这个情形说了之后,面对一个外星人,我有些惭愧的感觉。 我道:“他们这些人一心想要购买他人的生命配额,用在自己身上,地球人的行为之中,甚多不堪者,这一项也可以算是典型之至了。” 亮声听了我的话之后,神情很讶异──显然他并不同意我的说法,他问道:“陶启泉、大亨他们,全是商人,是不是?” 我奇怪他何以有此一问:“当然是,全是。” 亮声点了点头,他再开口,说的话却离题万丈:“你可知道,人脑部的活动,也在生命配额的设定范围之中?” 我道:“当然知道──人一生所有活动,都在生命配额的设定范围之中,不会多,也不会少。” 亮声这才道:“这就是了──一个人之所以会成为商人,根本是由于‘设定’的缘故,他的脑部活动,全都依据商业行为的准则来进行,请问商业行为的准则是甚么?” 亮声虽然对地球上的一切十分熟悉,可是他毕竟长期在勒曼医院之中,并不曾真正溶入地球人的生活。而且平时他和地球人说话的机会也不是很多,所以他说起话来,一板一眼,有时候很多话可以省略不说的,他也一定不厌其烦,照说不误。 他这时这样问我,听来就有点罗唆。 我了解他说话的习惯,所以我也不厌其烦地回答:“商业行为的最高原则是‘谋利’──追求利润,是商人的生命目标。他们的生命目的是赚钱,除了赚钱,还是赚钱。所以中国人有一句老话:千做万做蚀本不做。” 亮声笑:“请把你最后那句话,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 我想了一想:“那也就是说:只要有钱赚,千做万做,甚么都做。” 亮声哈哈大笑:“答对了!” 我有点恼怒:“缘何发笑?” 亮声道:“我笑你明知道商人的行为离不开他生命的设定范围,却还要责怪他们,要求他们去做不属于他们生命设定范围之内的事情。” 他的话,一时之间很难彻底明白。我追问:“你的意思是──” 亮声挥了挥手:“我的意思是:商人的唯一行为准则是赚钱,除此之外,和他讲任何原则都属多余──因为那不在商人的生命设定范围之内,等于叫一条响尾蛇去爱抚一只老鼠──挟泰山以超北海,是不能也,非不为也。” 他先是举了一个古怪透顶的例子,接着居然引用了《四书》中的名句,虽然不伦不类,可是倒也把问题说得明白之极。 我笑道:“响尾蛇不但不会去爱抚一只老鼠,而且还会把它一口吞掉!” 亮声向我指了一下:“你总算明白了。” 我吸了一口气:“照你的说法,根本不必和商人谈甚么道德、正义、民主、自由等等?” 亮声道:“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但首先一定要有钱赚──能赚钱,甚么都可以谈:不能赚钱,一切免谈。这是商人的生命本能,要是没有了这种本能,就不是商人了。” 我大为叹服:“陶启泉或许还会装模作样一番,但大亨一定会把你当成知己。” 亮声很是自负:“我这番话,是所有商人的心声。” 我闷哼了一声:“可是承认这一点的人却并不是很多──很多还要把自己装扮成君子、上等人,很令人恶心!” 亮声大摇其头:“卫君!卫君!你大错而特错了!” 我大为不服:“明明只是为了赚钱,都还要摆出一副讲仁义道德的君子嘴脸。为了赚钱,就可以是非不明、黑白不分,向强权统治叩头,连做人起码的尊严都没有,那还不令人恶心?” 亮声仍然摇头:“你感到恶心,那只不过因为你不是商人。人,只是一个统称,在这个统称之下,有许多分类,有革命英雄、有民主先锋、有人权斗士、有贩夫走卒、有富商大贾、有的杀人放火、有的偷鸡摸狗……各按设定的生命本能行事。你所谓是非、黑白,那是你的生命本能。” 他说了一大篇,我还是不断摇头。 他叹了一声:“你还是不以为然?我问你:蜂鸟说企鹅捕鱼维生无耻,企鹅又去骂燕子捉虫充饥下流,燕子嫌蜂鸟吸蜜恶心──你说有没有道理?” 我望了他一会,无话可说,只好道:“没有道理──可是人总是人,和其他动物不同。” 亮声又哈哈大笑:“那也是因为你是人!当然,人设定的生命本能,比其他动物要复杂得多,可是基本原则不变──各有各的生命方式,没有必要,也绝不能用单一的标准去统一。”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不管这单一的标准是仁义道德,还是强凶霸道,都决不会成功。奇怪的是,人类很热衷于行为统一,人类的全部历史,就是追求行为统一的经过──无数纷乱,不断失败,都无法改变人类的这种追求。” 我呆了一会──这个外星人,看地球人的行为,完全是旁观者清,在他的心目中,完全没有“人”的立场,人,在他观念中,和其他动物没有分别,所以他才能将人的行为分析得如此透彻。 根据他的说法,我确然是大错而特错了──陶启泉、大亨他们收买人命的行为,根本无所谓对或不对,因为根本就没有一个对或不对的统一标准。 你认为对的,他认为错;他认为对的,你认为错,应该照谁的标准行事呢? 矛盾在人类又是群居生活的动物,所以相互之间,要没有纷争,那是决无可能之事! 亮声显然知道我在想些甚么,他道:“你想通了?” 我只好苦笑:“没有想通──越想越糊涂!” 亮声耸了耸肩:“那就不要去想它──我们还是想想实际问题比较好。” 我叹了一声:“甚么是实际问题?” 亮声吸了一口气:“有人已经找到了生命配额转移的方法──问题是:是甚么人?” 我道:“我已经把一切经过告诉了你,这个问题,应该由你给我答案才是。” 亮声抬头望着天花板,半晌没有说话。 从他的样子看来,他的困扰不在我之下。我提议:“不如先告诉我,你们做了些甚么工作。” 亮声过了一会,才点头道:“好。” 说了一个字之后,又过了片刻,他才道:“这征求启事第一天在报上出现,我们就注意到了,立刻进行讨论。讨论的结果是:事情既然和卫斯理有关,他一定会和我们联络,把一切资料提供给我们,所以我们不必做甚么工作。” 我听他这样说,真是啼笑皆非:“你们也太相信我了!生命配额是你们首先提出来的,怎么可以那样不放在心上?” 亮声苦笑:“我们的结论,只是错在以为事情和你有关,并不错在对你相信。” 我很是感动,也很无奈──要不是他们相信我,一早就开始有行动,以他们的能力,一定可以有很好的成绩。 我抱着一线希望:“你们不至于一点工作也没有做吧?” 亮声摊开双手:“大家都认为,你在进行,和我们在做一样,所以──” 所以,他们甚么也没有做! 直到一个月之后,他们以为我已经可以提供资料给他们了,而我却没有消息,所以亮声就来了。 我心中懊丧无比:“你们既然甚么也没有做,刚才你又在想些甚么东西?” 亮声的回答,倒令我精神为之一振。 他道:“我在想,那辆小货车怎么会在跟踪者的眼前消失。” 我大是高兴──这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亮声是外星人,本身就属于这种怪事的范围,他一定知道是甚么原因。 我急忙道:“你想到了甚么?” 亮声又想了一想:“有几个可能。一、根本没有那小货车和三人小组──” 他才说了一句,我就忍不住抗议:“小货车和三人小组都是我亲眼看到的。” 亮声长长地叹了一声,那情形就像是普通人和一个白痴在说话,说了半天,白痴并不明白,令他感到无可奈何一样。而我,当然就是那个白痴了。 我无法否认,我的所知,比起亮声来,差得很远,可是他用这种态度来表达这一点,我也无法忍受。 所以我重申:“我确然看到过!” 亮声看了我一会,才道:“根据你刚才的叙述,你是在萤光屏上看到,并不是真正亲眼看到。” 我怔了一怔:“是,可是──” 亮声不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的话头:“可是至少有六个人是亲眼看到的,对不对?” 我道:“对──而且请你注意,其中有观察力极强的郭大侦探在内!” 亮声道:“就算你也在,对我的假设也没有妨碍,根本没有小货车和那三个人。” 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亮声笑了起来:“不必如此,我一说你就明白:假设有力量影响你们的脑部活动,刺激了视觉神经,就可以使你们‘看到’任何情景。” 他话才一出口,我就伸手打自己的头──这当然是可能之一,刚才,他和老蔡交谈,他根本没有发出声音,可是老蔡却说能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当然是同一个道理。 这种事,对外星人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事情就是外星人所为了? 亮声知道我在想些甚么,他不等我开口,就道:“我们──能够联络到的非地球人,都没有做过。” 我道:“那这个假设就不成立了──我不认为地球人掌握了这种力量,可以影响他们脑部神经的活动。” 亮声摇头:“我记得你曾经记述过一个故事,尊夫人在日本被控杀人,且有目击证人,是也不是?” 我大叫一声:“是,但是整件事件,和外星人的物品有关。” 亮声提到的那件事,发生在若干年之前,由于当时的经历很是恐怖,印象深刻,所以刚才亮声一提起来,我就不由自主叫了一声。这件事的始末,我记述在《茫点》这个故事之中。 本来我想简略地把经过说一下,可是随即发现做不到──事情的经过太曲折离奇,情节也太复杂,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明白,只好放弃。 不知道这段因果的朋友,只要知道有那样一件事就行──对了解本故事并无影响。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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