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瞪了他一眼,白奇伟忽然指着门外:“为什么怠慢了艺术大师?” 白素陡地一呆,一时之间,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这时,老蔡由于一开门,见到的是白奇伟,想起自己差一点没将“舅少爷”推出门外.早已有点不知所措,门也还没有关上。 白奇伟一面说,一面把门又打开了些,所以白素也立时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白素一看到了这个人,立时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可是老蔡连什么“艺术大师”都不知道,冲那中年人一瞪眼:“你怎么还不走?” 白素和白奇伟齐声阻止,老蔡那一句,已经说出来了。 门外那中年人的神情,刹那之间,变得尴尬之极,可是白素在事后说,她的神情,一定比门外那人,还要尴尬几分。 那中年人衣着不是很时髦,头发也相当凌乱,而且又显然几天役有剃胡子。看起来不怎么起眼,可是他神情之中,自有一股轩昂自信,而且,那种不着意的,自然流露出来的高雅气质,也不是普通人所能具有的。 事实上,白素一看到了他,就认出他是什么人,白奇伟称他为“艺术大师”,一点也不夸张,他的确是大师级的艺术家:世界公认的大师级艺术家。 正确一点说,他是一位雕塑大师,专攻人像雕塑,加在他身上的各种类誉,不知多少,什么“现代的罗丹”、“东方彻里尼”等等,他的人像雕塑作品,使用各种各样的材料。每一件作品,都赢得艺术评论家的击节赞赏,自然也成为世界各地的艺术博物馆搜购的对象。 他的创作态度十分严谨,一件雕像,就算已经接近了完成的阶段,只要发现有一点点不满意,他就立即将之彻底破坏销毁。所以,在超过二十年的艺术生涯中,他的人像作品,只有六七仲。 他还有一个怪脾气,就是坚持他的人像雕塑,要和真人一样大小,他早期的作品“耶稣基督像”,在动工之前邀请了许多专家,来考证研究那稣的身高究竟有多少,结果,据说误差绝不会超过一公厘去云云。 他另一种震动世界艺术界的行动,是有一位摄影家,把他的十几件作品、拍摄成了十分精美的照片、出版了一本他作品的专集,说明文字之中,把他捧得极高,甚至有“上帝创造了人,他根据上帝的创造,复制了人”这样的句子。 可是这本集子一出,却令这位艺术大师赫然震怒,告将官里去,要求天文数字的赔偿,他的理由是:他的作品是雕塑,绝不能转化为照片,一旦变成平面的,大小和原作不相同的相片,是对他的创作最大的歪曲,最大的侮辱云云,要知道他创作的艺术成就,必须面对他的原作来欣赏,等等,理由一大堆。 几经缠讼,各级法院接纳他的理由,非但出版那本集子的大规模出版社,因之破产,所有已售出的书集,也不准流通。他得了巨额赔偿,全数捐给了当年在长期旱灾之中,饿殍遍野,亟需救济的东非洲灾民,而且,同年,又创作出一座题为“饥饿”的人像雕塑,再次震惊艺坛。 我书房中,就有一本当年引起打官司的画集在,画集之首,有他的巨幅照片,所以白素一眼就可以认出他。 这位艺术大师是东方人——只知道他是东方人,可能在他身上,有中国人血统,也有印度或日本人的血统,他有一个十分中国化的名字:刘巨。 人总是有点势利,老蔡用这么粗鲁的态度,得罪了一个流浪汉,或是得罪了一个如刘巨这样的艺术大帅,自然大不相同。 白素立时充满了歉意的神情和语调趋前:“真对不起、刘巨先生,不知道是你,真的不知道是你。” 老蔡在一边翻着眼,他自然弄不清楚这个看来并不起眼的中年人是什么来头。白素说话间,他还用相当高的声音咕哝着:“人家兄妹好久没见了,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说,总要自己识趣才好。” 白奇伟忙推着他,连声道:“去!去!去!这里没有你的事!” 等白奇伟把老蔡推了进去,门外的刘巨才吁了一口气:“贵管家!” 白奇伟忙笑道:“老人家有点悖时,刘大师别见怪!” 刘巨缓缓摇了摇头,在白素的邀请下,走了进来。 白素自然十分欢迎刘巨来访,但恰好白奇伟来了,兄妹之间,的确有许多话要说,但刚才已经得罪了人,这时自然不能怠慢,所以她只好暂时把白奇伟放在一边,先作了自我介绍,再介绍了白奇伟,然后道:“卫斯理不在,刘先生有什么事,对我说也一样!” 白素想不到像刘巨这样的艺术大师来找我有什么事,但循例总要这样问上一问。 白奇伟已走过去,取了酒和酒杯来,倒了一杯酒,递给了刘巨,刘巨接了过来,一饮而尽,白奇伟忙又替他倒了第二杯。 刘巨这才开口:“是这样,我有一个朋友,认识卫先生,听他讲起过卫先生在探索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上的种种成就。” 他顿了一顿,又道:“自然,卫先生的许多成就,实际上就是卫夫人的成就!” 白素微笑了一下,白奇伟笑道:“看来大师不但擅于塑造人,也很擅于恭维人!” 白奇伟的话,本来应该是可以令得谈话的气氛轻松很多,可是,刘巨听了,却紧蹙着双眉,叹了一声,有点像自言自语地道:“我擅于塑造人像?在……有了那次经历之后,我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 白素和白奇伟,都不知道这个在世界艺坛上有着如此祟高地位的大师,受到了什么打击,以致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互相错愕地望了一眼,等着他说下去。 他略呆了片刻,才道:“不可能的,一定有不可理解的怪异,我想了三天,全然想不通,决定来向卫斯理先生请教,我来得冒昧……” 白素忙道:“不,不,欢迎光临!” 刘巨又叹了一声,再呷了一口酒:“三天之前,我去乡观一间蜡像院。” 他这句话一出日,白奇伟首先挺了挺身子,表元惊愕。一个举世崇仰的雕塑家,专从事人像雕塑,怎么可能对蜡像院产生兴趣?蜡像院中的陈列品,绝大多数是庸俗不堪,根本不能称之为艺术品的。 作为一个出色的人像雕塑家,刘巨当然善于捕捉人体的每一个动作,也知道这些动作,代表了什么。 白素和白奇伟两人,虽然没有说什么,刘巨也可以知道自己的活,引起了对方的惊愕和不解。 所以,他解释道:“本来我绝不会对蜡像院有兴趣,可是我有两个学生去看过——我到这里来,应大学艺术系的邀请,作一个短时间的授课。” 白素忙道:“是,是,报章上对大驾的光临,有过专题报导。” 白素竭力在弥补老蔡造成的过失,虽然看来刘巨对于刚才的不愉快不再放在心上。 刘巨继续道:“这两个学生,我认为极有天份,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到那个蜡像院去看看,并且说他们自己参观的经过,太怵目惊心,所以他们只看到第三间陈列室,就夺门而逃,没有勇气再看下去。” 白素听到这里,“啊”地一声:“是,我们有一个朋友,也曾去参观过这间蜡像院,也竭力推荐我们去看。” 刘巨的神情有点紧张:“你们去了没有?” 白素摇了摇头:”没有。” 刘巨吁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呐呐说了一句:“如果你们去看过,只怕不会再称我为艺术大师。” 白奇伟一听,霍地站了起来:“蜡像院中的陈列品,艺术价值会在你的作品之上?” 刘巨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手托着前额:“那两个学生,只差没有说出那蜡像院中的塑像,比我的作品更好,他们说得次数多了,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我去了。”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片刻,然后,就详细叙述他在那间蜡像院中的经历。 他说的那间蜡像院,自然就是米端的那间,十分凑巧的是,刘巨在向白素和白奇伟叙述他的经历时,我正好就在那间蜡像院之中,重复着他的经历。 刘巨三天之前,在蜡像院中的经历,和我的相同、所以不必重复。所不同的,他作为一个出色的人像雕塑家,在全世界享有盛名,那自然会更加感到震粟和有更深感受。 和我上次的情形一样,到最后,只有他一个人,由米端陪着,参观了第四间陈列室。 看完之后,他激动得几乎发狂,紧握米端的手臂,大声叫着:“艺术家在哪里?简直大伟大了,我要向全世界宣布这件事!” 他不但叫着,而且还用力摇晃着米端的身子,不住叫:“请作者出来,请作者出来。” 米端的回答却十分冷淡:“作者不愿见人。” (这和我的经历不同,我推测到了米端就是作者,他就承认了。) 刘巨当时就生了气,指着米端骂了起来:“你这种市侩,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把那么伟大的艺术招为己有,没有权利把艺术家隐藏起来,不让他和世人接触,你这卑劣的市侩……” 刘巨不但认不出来米端就是这些塑像的作者,而且还把他当成了卑劣的艺术品贩卖商,以为他不把艺术家介绍出来,是想垄断他的作品,奇货可居来谋利。 米端对他的指责并不反驳,只是冷冷地听着,直到刘巨自己报了名字:“你知道我是谁?我叫刘巨。” 他以为对方至少会对这个名字表示一下惊愕。 谁知道米端听了之后,只是冷冷地道:“对不起,未曾听过阁下大名。” 这一下,几乎把刘巨气昏了过去,他们的这番谈话,在那个院子中发生,米端讲完了那句话,就走了进去,把门关上。 刘巨拍打房门,可是手也拍痛了,米端再也未曾把门打开来。 刘巨急急忙忙冲出院子,又绕到了前门.前门也已关上,他再度敲门,踢门,直到两个警察过来,要把他当作疯子赶走。 可是刘巨哪里肯就此干休,他一生从事人像塑造,那些人像,给他心灵上的打击之大,实在无与伦比,他和那两位警察争论,警察把他带到了警局,弄明白了他的身份,才把他放了出来。他连接受道歉的时间都没有,立刻又赶到蜡像院去。 他赶到的时候,恰好米端在向几个参观者讲话,米端一看到他,就不客气地要他离去,刘巨硬向内闯,结果,又是警察硬把他弄走的。 以刘巨的身份,一再“闹事”,令得大学当局和警方,都十分尴尬,警方把他交给大学,学校方面无法可施,只好派几个他的学生,牢牢看住他。可是刘巨毕竟是学生崇拜的对象,看了一夭,第二天就看不住,又给他溜了出去。 这一次,他学乖了,在去蜡像院之前,先把外形大大作了一番改变,米端居然没有认出他,又带着他和另外几个人,参观了一遍,这一次,刘巨还弄了一点狡猾,做了一点手脚。 他不相信那么象的人像由蜡做成,所以他去之前,带了一柄锋利的小刀,准备刮削一些人像的材料,去研究一下,究竟是利用了什么材料,才能塑制出如此生动,可以说是人类自有塑像以来,最伟大的作品。 要达到这个目的,不很困难,整个参观过程,虽然米端一直目光炯炯地注意参观者的反应,总有机可乘。 不过,刘巨在做这个“手脚”之际,经过相当惊人,以下是他的叙述: “虽然我是第二次看到这些人像,但是心头的震撼,还是同样的剧烈。本来,我对于蜡像装上机械的装置,以追求逼真的效果,十分反感,一直反对,我认为那是一种十分低级庸俗的做法,简直对艺术是一种侮辱。” “可是,看了这些塑像,我无法不承认这里的一切安排,巧妙之极,把艺术带给人心灵的震撼,提高到无可再高的层次。” “我手中握着那柄小刀,等候着机会,在岳飞父子的那一间陈列室中,我有了下手的机会,有两个参观者在我和那个市侩之间……” (刘巨一直不知道米端就是这些人像的作者。〕 (讲到这里时.他的声音有点发颤,由于按下来发生的事,使他惊骇莫名,这时仍然心有余悸。) “我一看到机会到了,伸手在岳飞像的手臂上,按了一下。我毕生从事各种材料的人像雕塑,用的是什么材料,一般来说,只要碰一碰,摸一摸,就可以知道。这时,我一摸上去,就吓了老人一跳,我……的手指,竟告诉我,那……不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是……真正人的肌肤……甚至还有着体温。” (录音带在刘巨讲到这里时,爆发出了白奇伟毫不掩饰的轰笑声和白素小声要哥哥注意礼貌的劝告。) 不过,白奇伟还是发表了他的的意见:“大师,你以为那些人像全是真人?” 刘巨的声音有时嗫嚅,充满了犹豫:“请……听我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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