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道:“老人快死了,他有重要的话要说,你们什么也不懂。” 警员则叱责着:“快走开。” 我看了这种情形,知道吵也没有用,就一拉黄堂,把他一堆,推到了那两个警员面前,在那两个警员向黄堂行礼时,我、胡说和温宝裕三人,已经一涌而入。 病房中,有医护人员在,一个医生对我们怒目以视,我先去看仪器,看到病人还有心跳,这才疾趋床前。 床上是一个极老的老人,任何人都看得出,生命正在迅速离开他衰老的身躯。 他本来闭着眼睛,温宝裕进来就叫:“卫斯理来了。” 温宝裕一叫,医护人员都现出讶异的神情,看来我名头响亮。那垂死的老人,也睁开眼眼。 我已来到床前,看到老人睁开眼来,眼中一片灰黄,真怀疑他是不是可以看到什么。 在那张皱纹重叠的脸上,我实在找不出丝毫熟悉的影子,我先向胡说和温宝裕望了一眼。他们两人都点头,表示床上的这个老人,他们是见过的。 这时,我又接触到了黄堂十分疑惑的目光——其实,我一见到了他,就一直十分疑惑:交通意外之中获救,有警方人员在,现在,又何劳他这样高级,又专门处理“疑难杂症”的人在场呢? 那时,我自然无法详细向黄堂问,因为那老人看来,随时可以断气,当真是分秒必争,一秒钟也耽搁不得。连有些话,我要问胡温二人的,例如那老人是进过屋子的,还是在车上等的,我也没时间问。 我在病床前,身子向前略俯,保持着使老者可以容易看到我的距离,尽量使我的声音镇定,沉声道:“我是卫斯理,卫斯理。” 我重复着自己的名字,吸引着老人的注意。果然,老人有了反应。 先是在仪器的萤光屏上,看到移动的曲线,速度在加快。在旁的一个医生,年纪相当轻,他一直皱着眉,显示他并不欢迎有闲杂人等,来骚扰他的病人。这时,他现出很惊讶的神情,同时又摇了摇头。 我也知道,一个垂危的老人,心跳率突然加强,那并不值得恭喜,这种情形,有一个专门名词:“回光反照”,这只说明他加速在迎接死亡。 如果是一个有秘密要告诉他人的垂危者来说,有这种现象,却又很有用,因为在短暂的回光反照期间,垂危者就算原来是昏迷的,也会有短暂时间的清醒,把他心中的秘密说出来——这种生命处于生死边缘时所产生的奇异现象,或许就是冥冥中的安排。 由于那老人实在老得可怕,所以我会产生许多联想,那是其中之一。别的也不必详述,总之所有的联想,都和生命,以及生命的安排者,冥冥之中的那股神奇力量有关连。 老人的眼珠,也开始转动,他的视线焦点,看来无法集中,我忙略微摇摆一下自己的身子,可以使他比较容易发现我的存在——弄蛇人不住摇摆身子的作用,就是使视力不佳的蛇看到他。 老人的眼珠总算有了固定的目标,他的手发着抖,向上伸来。看起来,他像是想来摸我的脸,但是人人都看出,他实在无法达到这个目的,我在他努力了二十秒之后,伸出手去,让他握着。 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无法在他的手上,感到任何生命的力量。 他先是在喉际,发出了一阵咕咕的声音,接着,说了一句话,虽然声音十分虚弱,可是由于病房中人人屏住了气息,十分寂静,倒也人人可闻。 他说的那句话,也使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极度的意外,他说的是:“卫斯理,你……也老了。” 这句话,本来十分普通,多年不见的朋友,在又见面时,都会有这样的感叹。可是此情此景,却再也想不到他会那样说。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最普通的回答,自然是“是啊,大家都老了”。岁月催人,过一年,人人都老一岁,绝无例外,可是我又没有他老得那么厉害(我假定他是陶格先生),所以,不但无法接腔,脸上的神情,也不免大是古怪。 老人像是看出了我神情的犹豫,他又道:“你不认得我了。” 我忙道:“不,我……认得……你是……” 我实在是不认得,可是为了避免刺激他,却又不能直说,然后我又真说不出他是谁来,所以也就更尴尬。 还好,这时他自己先开了口:“怕你不认得我,我带了一块冰来……当年在冰原上……卫斯理……你躺在睡袋中,我和妹妹走近你,你还以为我们会杀害你。” 这一段话比较长,老人说来,十分吃力,但总算挣扎着讲完了。 由于我和胡温二人,已经进行过讨论分析,所以对于这时,老人表示了自己的身分,不是很诧异,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拍着他的手背:“当然,你是伊凡,伊凡,你……也老了。” 那老人不是陶格先生,正如我所料,他是陶格先生的儿子伊凡。我见他的时候,他是一个可爱俊美之极的男孩子,如今躺在床上的老人,绝没有半丝半毫当年活泼可爱的伊凡影子,虽然两者之间的组成细胞,现在的是那些,过去的也是那些。 老人一听得我那么说,居然点了点头,脸上的皱纹,一阵波动。 他又想挣扎着说话,我不等他开口,就用十分坚决的语气道:“伊凡,你父母曾向我发出讯息,说要来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在讲完了之后,看到老人没有什么反应,我就又重复了一句:“你们找我,为了甚么?” 第二次发出了问题之后,老人忽然激动起来,另一只手也扬了起来,我忙又伸出另一只手去,让他握着。他道:“他们……他们……他们……” 他连说了三声“他们”,却没有下文,而且,声音越来越是怪异——并不是越来越低,或是恐惧,或是发颤,只是听来更空洞,不像是从人的口腔之中直接发出来。 我看到,温宝裕在一旁,急得胀红了脸,我立时用眼色示意他千万不要催促。 老人的喉间,又发出了一阵咯咯声,那年轻的医生,用双手去按摩老人的胸口,老人才能继续:“他们……临灭亡之前……布下了……许多圈套,一个大圈套……大圈套……许多小圈套……” 老人的话,病房中人人可闻,但是我相信连我在内,没有人明白是什么意思。 老人又道——我们都不懂老人的话,但是都知道他的话,一定十分重要,所以都凝神听着,老人说的是:“他们知道过去未来,知道他们有辉煌的时代,他们……要他们的时代……来临……所以……布下了那个……大圈套……大圈套……又布下了许多……小圈套,叫人人都……” 他说到这里,好象还有一句话,可是给他喉际的“咯咯”声盖了过去,全然听不清楚。 老人的话,疑问重重,我们都在等着他作进一步的说明,可是接下来的一分钟,他只是喘气和发出“咯咯”声,这一分钟,对老人的生命来说,珍贵之极,居然就在等待中浪费了,事后,我们都十分后悔。 当时,我只是感到,我们不能等下去了,有许多问题要问,最先应该问的,自然是“他们”究竟是谁。可是我对这个问题,已略有概念,所以一看到温宝裕想问,就立刻阻止了他——我假定他要问的,就是这个问题。 我疾声问的是一个更直接的问题:“什么大圈套?什么小圈套?” 老人的双眼尽量睁大,可是他的目光仍然浑浊,但是倒也可以感到他那焦切的眼神,他道:“大……小圈套……你知道……别人不知道,你知道。” 我发急,提高了声音:“不,我不知道,你告诉我。” 老人又发出“格格”声,浑浊的目光,竟也开始散乱。我反握他的双手,轻轻摇着,又连声问:“什么圈套?什么圈套?” 老人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全……人类……都不能免……大圈套……小圈套……一个套一个……全人类……” 温宝裕看着情形不对,从一旁的一只盘子中,拿起一支注射器来,向那医生示意。我明白温实裕的意思是要医生替老人打强心针。 这是一个很好的提议,可以使老人有机会透露更多秘密。可是那医生却一伸手,抢下了注射器来,神态极不友善,狠狠地瞪了温宝裕一眼,同时,现出了十分不屑的神色。我吸了一口气,腾出一只手来,按向老人的头顶。 我的想法是,医生不肯注射强心针,我唯有用“土办法”,发力去刺激老人头顶的“百会穴”,那也可以起到注射强心针的作用。 可是我手才伸出去,那医生就冷冷地道:“别乱来。虽然他快死了,但如果由于你的行动而导致他的死亡,一样是谋杀罪。” 我听了之后,心中陡然一凛——那医生竟然知道我伸手的目的。 当时的情形是:我的心中已经充满了疑问,而那医生,又使我更加了一重疑问。我并没有多去想新的疑问,只是向那年轻医生望了一眼。 那医生并不回避我的目光,而且,很有迎战和挑战的意味。 我只有时间向他看一眼,看了一眼之后,迅速地转着念——先肯定我以前未曾见过他,再把他给我的印象加强,然后,我又集中精神去应付那老人。 这时,黄堂提了出来:“医生有什么法子,可以使老人临死之前有短暂的清醒。” 那医生竟然冰冷地回答:“生命是由上天主宰的,我没有权利去改变。” 如果他不是医生,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能会叫人觉得他大有哲理。但是他是医生,医生的责任就是要尽一切可能改变生命中的生老病死,所以他这样说,给人的唯一印象,只是“混帐”。 温宝裕首先忍不住,一扬头,我知道他这时如果开口,说出来的话,必然不会娓娓动听,所以大声咳嗽了一下以阻止。连胡说也沉下脸,发出了一下闷哼声。 也就在这时,老人死了。
第三部:疑义相与析
老人的死亡,本来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当死亡终于降临之时,也仍然使人愕然。 先是突然静了下来——自老人喉际所发出的古怪的声音消失。接着,他的双手,已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和地心吸力作抗衡,所以垂了下来,落到了床上。 再然后,大家都觉得特别静的另一原因,是几副仪器中,没有了任何声响。 老人的眼仍然睁着,我第一个伸手,想去抚下他的眼皮来,那医生和我几乎同时出手,所以一剎那间,我和他的手,伸向老人脸部,相距极近。 就在那一剎间,我忽然起了一个念头,那是一种冲动。源于刚才,我想伸手去按老人的“百会穴”,却被那医生一下叫破。 这证明这个医生对于中国的传统武学有很深刻的认识,那可以说是一个奇特的现象,用现代的教育制度训练出一个医生来,先要经过小学、中学的阶段,再要经过大学阶段,至少要占据人生十五年的时间(是不是真需要那么多时间,那算不算是一种对生命的浪费,那是太严肃的讨论题目),而要在中国武学上有造诣,也要花同样的时间,绝难同时进行。 但当然也不是不可能——可以做得到这一点的人,必然有异常人,十分了不起。 那医生的年纪很轻,看来从大学出来不多久,他五官端正,可是样子普通,和原振侠医生那种异乎寻常的俊美,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可是在他青春焕发的脸上,有着一股充满了自信,不怕接受任何挑战的神情,那并不是咄咄逼人的挑战(有那种神情的青年,十分可怕,就像是斗鸡一样,层次甚低),而这个青年医生,他的神情,是十分肯定地在表示:他有信心接受任何挑战,不论是什么难题,是什么困境,他都可以应付。我们才一进来时,虽然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床上的老人身上,但也看了他几眼,很直接地,就可以感到这一点。而且,当时我心中就动了一动:曾在什么人的脸上,看到过同样的神情呢? 想不起来了,只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个医生,对我们闯进来的行为,看来颇不以为然,所以他十分冷淡,也不出声,后来,他对温宝裕的话,对我的话,也不能称为友善。我之所以比较详细地记述那青年医生,原因是当时我的那一种冲动,正是由于他这种神情所引起的。我的手和他的手,同时伸出,想去抚下已死的伊凡的眼皮,我并没有改变我的动作,只是小指在那一剎间,忽然弹出,弹向他的掌缘。 人的手掌缘上有三个小穴道,不论弹中了哪一个,都可以使被弹中的人,手臂一直发麻,发不出力来,那么,对这个看来十分冷傲的青年,多少也是他刚才出言没有礼貌的代价。 我出手极快,而且可以说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 下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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