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相视苦笑,我又问:“那……药究竟是什么东西?由什么炼制而成?” 卓齿愕然:“那我由何得知?药是那些方士炼制而成,唉,那逾百方士,历时十载,所炼成的长生不老之药,倒真是有效,可恨赵高一番言语,真是误事,不然时至今日,大王雄风犹存。” 我听得他这样讲,不但不由自主,喉际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来,几乎全身每一个骨节,都有古怪的声音发出来。 他在埋怨赵高,我看所有人都得感谢赵高才是,要不然,秦始皇活到现在,那是什么局面?我看着他一脸忠心耿耿的样子,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抑不住想调侃他一下,我道:“秦王统一天下,并吞六国之后,尊号称皇帝,你还是一直称大王,这是要杀头的。” 想不到卓齿一听了我的话,昂然道:“我追随大王多年,一直称大王,这种殊荣,蒙大王恩准,不过数人而已。” 我呆了半晌,白素道:“这是哪一年的事?” 卓齿道:“大王出巡之前两年。” 秦始皇出巡,在当时他所统治的版图之上,兜了一个圈子,结果死在巡视途中,直到回到首都咸阳,才宣布死讯,这件历史事件,小学生都知道。我接着问:“在这两年中,你们毫无异状?” 卓齿点头:“毫无异状,等大王落葬,我们十人殉葬,自料必死,也了无畏惧之心。进了王陵之后,我们只为大王之死而伤心,自第三日起,就渐失知觉──” 他讲到这里,向那个蜷缩成一团的人指了一指:“大抵失去知觉之时,就和他一样,不饮不食。可是过了不知多久,忽然醒来,一共是十人,我和另外两人最先醒来,相顾愕然,顿觉腹饥口渴,幸而殉葬之际,各种干果干粮极多,遂取而食之,河水不绝,其余七人,也相继醒转,身在王陵之中,不知日月。这牧马坑在建造之际,我曾主持工程,知道有两个秘道,可以通出外面。若是当日昏迷之后便死,倒也不生畏惧,既醒之后,就有求生之念,公推一人由秘道外出。” 卓齿讲到这里,现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来,停了好一会,才道:“那人离开之后,我们一直仍在陵中守候,奇在我们一餐之后,可以良久不进食物,我们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回来告诉我们,世上早已不再有秦,秦后有汉楚之争,汉高祖一统天下之后又有三分,后有胡人之乱,再后有隋,隋之后──” 他讲到这里,我已实在忍不住,声音嘶哑地叫了起来:“什么?你们这一昏迷,究竟昏迷了多久?” 卓齿毫不犹豫:“千载。” 千载就是一千年。他们在这种冬眠状态之中,一下子就度过了一千年。 我一面吞着口水,一面瞪着卓齿,一面又伸手在他的手臂上捏了一下,心中实在想知道他是不是千年僵尸。卓长根陡然叫了起来:“小娃子你干什么?我爹当然是活人。” 我连忙缩回手来,卓齿是一个活人,毫无疑问,不但是活人,而且身体健康,也远比普通人好得多,看来精壮之极。我和白素,面对着这个活了两千多年,可以一睡就是一千年的人,真是奇讶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神情疑惑:“当时我们一听,真是奇讶之极,但立时想到,我们曾服大王所赐的长生不老之药,一定是药力有效了。” 我咕哝了一句:“什么大王所赐,他是怕自己毒死,所以才给你们吃的。” 卓齿怒视我一眼,神情威严莫名,连我也有点不敢再胡言乱语。 这时,我在急速地转着念:这十个人得以不死,唯一的解释,就是长生不老之药发生了作用。长生不老之药的成分是什么,究竟是怎么炼成功的,完全无法知道,因为当时集中了全国一流方士(方士就是精通神仙之术的人,炼制长生不老之药,是神仙术的主要课程)才炼制出来,而这些方士,在那十个试服者一服下去,“腹痛如焚,汗透重甲”,看来情形大为不妙之际,被秦始皇杀掉了。 服食了长生不老药,有一整天的时候,极之痛苦,过后,了无异状。可是为什么忽然之间,在进了王陵之后不多久,据卓齿所说是三天,就会进入冬眠状态呢?是不是在某种特殊的环境之中,长生不老药在体内就会产生令人冬眠的作用,例如空气并不十分流通,例如黑暗的长期连续(普通人是很少三日三夜不见阳光),等等?这些问题,只怕连那些方士也答不上来,因为长生不老药他们自己未必试服过。他们只知道根据仙方来制药──仙方又是什么东西?是哪里来的?由谁传下来的? 一想之下,问题越来越多,长生不老,一直有人在追求,长生不老药,也一直是人在追求的东西。不单是这个卓齿,活生生地在我面前,证实了的确通过某种药物,可以使人长生,而且我的另一件经历,一个叫做贾玉珍的人,越来越年轻,也主要是由于服食了仙丹仙药之故。 (贾玉珍的故事,记叙在《神仙》中。) 贾玉珍的仙丹,和秦朝时方士所炼制出来的长生不老药,两者之间,应该有联系。那就是说:通过某一种方法,一些东西令人体吸收,可以令人的生活过程,摆脱传统,发生彻头彻尾的改变,或可以使人成仙,或可以使人不死,可以使得生命进入另一个形态,排除死亡的威胁。 当然,卓齿的情形,和贾玉珍的情形,有所不同,但是我相信基本道理一样,这种基本情形的推测,我已在《神仙》中说过,不必重复。 而且,在两者的情形来看,贾玉珍的生命状态,更进一步,更高级,因为不但摆脱了死亡,而且还有神仙的“法力”,而卓齿只不过是排除了死亡,或使死亡延迟而已。 贾玉珍这个人,倒也有点用处,想起了他,使我觉得卓齿如今的情形,可以接受,不必太过于震惊。 一想到这一点,令我的思绪稳定和清明了许多,我先向白素道:“想想那个成了仙的贾玉珍。” 白素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是,长生,不过是神仙术的初级课程。” 卓齿当然不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我忙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卓齿道:“当时我们不知所措,一睡千年,我们是千年以前的古人,若是离开了王陵,我们何所适从?商议了很久,还是决定了分批出去看看。” 他讲到这里,叹了一声:“分批出去一看,知道我们真的沉睡千年。好在我们进食不多,回来之际,带上一些粮食,可供许久之需。” 卓齿说:“这样一批回来,一批出去,每批两人,不多久,我们之中,又有五人,开始昏睡。” 我忙道:“所谓不多久,是多久?” 我一定要这样问,因为他们全是长生人,在时间观念上,和常人是不大相同的。 这一次,卓齿道:“十载。” 我失声道:“你们每隔十年,就要昏睡一千年?” 卓齿道:“并不,第二次,我们各人昏睡,就只历五百年,一觉醒来,天下又自大异。” 我苦笑了一下,自秦之后,一千五百年,那已经是南宋期间了。 卓齿苦笑了一下:“昏睡的时间,每次缩短,第三次,历时三百年,以后两百年,一百年……”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这样的长生不老,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冬眠状态的时间如此之长,至少以百年计,一觉醒来,“世界大异”,根本无法适应,唯有再回到地下,虽然说是长生,但在清醒的十年之中才真正是活着的,而那完全和进展脱节的生活,又有什么趣味?地下王陵的悠悠岁月,又如何打发? 卓齿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样久了,我们知道,每次昏睡,或有前后之分,但是醒来之后,必然十年之后,才再昏睡。” 他说到这里,向卓长根望了一眼:“这便是当年,十年之期将满,我把他托给可靠之人,自己回到王陵,等候昏睡之故,这次昏睡,只历时八十年,长根来时,我才醒转不久。” 我望了望卓长根,又想起了一个滑稽的问题:“卓老爷子是不是有一个九百岁的兄长?” 卓齿的秘密已经揭开,他当年醒了之后,从秘道中冒出来,在人间生活了十年,到时,自然非回去不可,不然他昏睡起来,谁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而他也实实在在,无法把这种情形告诉卓长根,卓长根绝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那么,在他过去几度清醒的时候,他是否也曾在地面上生活过,结婚生子呢?如果有,而长生不老又有遗传的话,卓长根岂不是有比他大几百岁的哥哥或姊姊? 卓长根已近一百岁,身体还如此之好,长生不老有遗传,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卓齿摇了摇头:“没有,这次我在人间,动了凡心,长根的母亲实在太好……我们全商议过,我们十人的情形,决计不能为世人所知,反倒是我自己先破了规誓,所以才有今日之麻烦。” 白素在这时,忽然“啊”地一声:“卓先生,那块珮玉,自然是你给妻子的礼物了?” 卓齿点头:“是,那是大王所赐的宝物。” 我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吁了出来。那块质地如此之佳的珮玉,曾给我们带来过不少迷惑,追究它的来历,但无论怎么去想,也想不到卓长根的父亲,会是秦朝时的古人,秦朝时一个有地位的人如卓齿,有一块玉质上佳的玉,自然不是什么希罕之事。 卓齿叹了一声:“由于我破了例,所以他──” 他指着那个蜷缩成一团的人:“他……也起而效尤,一日,他正由秘道出来,遇上群马奔驰,他是我的副手,极擅驯马,立时阻止了马群的奔驰,把一个女子,引进了王陵之中──” 我和白素,紧紧握了一下手,那个女子,自然是马金花! 卓长根则望着石榻上的那个人,犹有恨意的样子。 卓齿又道:“那女子进来王陵之后,和他成婚,一住五年,他又届昏睡之期,那女子这才离去,其时我也在昏睡,是他把经过全部记载了下来,我醒来之后,看了记载,方知究竟。那女子的名字是马金花,就是我当年把长根托给他的那个马场主的女儿。” 卓长根气愤地道:“爹,两个小娃一定早已知道了。”他讲了这一句之后,又对我道:“难怪她说已嫁过人,哼,这……真是从哪儿说起,你想想,她在医院里,对我这样说,我怎么会相信?” 那真是没有人会相信的事,马金花于是叫他自己来看,卓长根就来了,就遇上了他的父亲。卓齿的样子未曾变过,所以卓长根一看他就可以认得出来,父子两人就在这里重逢。 卓长根又道:“我见到了我爹,其余九个人又全在昏睡,我劝他出去,他不肯,我自然得在这里陪他,偏要你们大惊小怪,找个不了。” 卓长根这样责备我们,真叫人啼笑皆非,我也不和他争,卓齿望向卓长根:“你虽然是我的儿子,但也是世上的人,你能在这里陪我多久?” 卓长根像赌气的小孩子:“能陪多久就多久。” 卓齿长叹一声:“悠悠岁月,对我而言,无穷无尽,你陪我十年,又何济于事?况且你不离去,搜寻就无一日停止──” 当他讲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他让我们进来,把一切全讲给我们听的用意何在了。 他要通过我们,叫卓长根离开。我立时会意地道:“是哪,卓老爷子你若是再不现身,你的手下,准备把整个地下王陵上面的土地全都掘起来,非把你找出来不可。” 卓长根怒道:“敢?” 我耸了耸肩:“有什么不敢的?那时候,你自己不要紧,令尊和他的同伴却十分麻烦。他们已过惯了这样的生活,你又过不惯,父子离情也叙过了,何不就此算数?” 讲到这里,我压低了声音,笑道:“你不是外星人的杂种,还不值得高兴?” 卓长根一拳向我打来:“去你的,你这小娃子,嘴里就没有一句好话。” 我举起手来:“这里的一切,我们两人保证不对任何人说。” 卓长根闷哼一声:“小白那里也不说?”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不说。” 卓长根望着他父亲,神情仍是依依不舍。卓怒齿道:“再不听话,便是逆子。” 卓长根眼泪汪汪,突然跪下来,向他父亲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站了起来,一声不发。 卓齿笑了一下,谁都可以看得出,他的笑容,也十分惨然。 看起来,卓长根虽然得到了一些遗传,身体状况和寿命会比普通人好得多,但是他一直在老,瑞在看起来就是一个老人,当然不可能不死,这次分别,自然是永别,难怪卓齿也感到难过。 我本来想劝卓齿大可以和我们一起离去,可是继而一想,他清醒的时候,自然不成问题,可是他一“冬眠”就几十年,谁来照顾他?而且,唐朝时他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 下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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