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是什么月仪,但我猜月仪就是那个女人的名字。我费了很大劲才向他解释明白。他一屁股坐回椅子里,过了半晌,说要给我讲个故事。也许他不该讲这个故事给我的,我对他而言,只是个陌生人。可他醉得口无遮拦,而且好象不说出来,心里就不痛快。
我想起家里角落那一大束紫黑色的玫瑰。其实刚见到他,我就有种预感,那个女人不会来的。为什么呢,说不清楚,只是这一年中积攒的玫瑰太多了,变成紫黑色的玫瑰太多了。时间可以把玫瑰的艳丽带走,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个人,比如那个女人呢?我猜测,去年那个女人说一年后再见他,给他答复,到了今年的今天,可能又改变主意了。莫崇新,就象他的名字一样,崇爱新鲜,希望让所有的东西保持新鲜,希望玫瑰和酒水每天都是新的,希望女人的爱情可以象他的一样长新不变,这真是一厢情愿;他竭力要挽留餐桌上的玫瑰的青春生命,可玫瑰在桌下老去,他哪有力量挽力回天呢?当然,直到此时,这个故事仍是我自己推测出来的,莫崇新的故事也许和我想的并不一致。下面就是他讲述的故事。
“我和月仪相逢得太迟了。我一直等着她的出现,她却没有等我。我们相遇时,她已是有夫之妇。可我相信,你也看得出来,我们是天生的一对,我们是注定要双宿双飞的,对不对?你说对不对?(说到这儿,他抓住我的手用力晃着,我说‘对 ’,的确,单从容貌上讲,他们般配得很)我第一眼就被她吸引了,那时她在舞厅一人独坐,我邀她共舞,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她也喜欢我,我看得出来,不然她不会那样看着我。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她和我,只有我们两个人。当晚她就到了我的房间,我没想到,这无法让人相信,她就象是为我创造的,她象一只鸟,一只自由欢快的鸟。这样一夜欢情,在我并不是稀罕事,可和她的这一次,事情变得不同了,完全不同了。我本以为这是一夜快活、第二天互道珍重各走各的路,没想到在我身上发生了变化,我爱上她了。她的一些什么东西渗透到了我的身体里,象麻醉剂一样腐蚀了我,我对她上了瘾。也许你不会懂,一个人一生只能上一次这样的瘾,而我,看来是被毒害了。我现在还没死心,可她也许真不会来了。她和我想的不一样吗?不可能。我们在一起呆了三天,是的,只有三天,可她表现出的爱情和我的一样狂热。是我看错了?(他沉吟半晌)去年的那一天我向她求婚,她拒绝了我,而且第一次告诉我她有了丈夫,我气坏了,以为她三天来一直欺骗我,我把自己的一切情况都告诉她了,而她什么都瞒着我,避而不谈,现在却说……我差点把酒杯扔到她脸上。她还说她刚知道自己已经怀了孩子,她丈夫的孩子。她丈夫忙于生意,不能经常陪她,他们就决定要个孩子,让她解除寂寞,哼,这是不是有意的捉弄?!上天竟作这样的安排!(他冷笑着,执意让我去给他拿酒来,喝下一大杯才接着说)而我竟然相信她的解释而不恨她!我是不是很贱?在爱里的人,都是疯子……她说她不能打掉那个孩子,那是她身上的骨血,她无法给了它生命又扼杀它。她说她真的爱我,不爱她的丈夫,但为了他的家族,也是她的家族,他们是一个大家族里面绕了多少道弯的什么亲戚,你说有这样的夫妻吗?(他这样问我)她得生下孩子,他们家需要一个继承人。去他的继承人!她说一年之后,也就是昨天,一定来看我,一定再来这里,到时候,她一定会嫁给我。她不给我留地址,不让我去找她,说如果我去找她,我就是害她,她就只能自杀。再见到我,就是把她陷在无法解决的矛盾里,她既不能跟我走,也不能不跟我走,既不能杀死孩子,也不能留着孩子……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总之,她给我的唯一希望就是,整整一年之后,她会再来到这个餐厅,再见我,而且抛弃别的一切,嫁给我。我简直没法活了,整整一年,这叫我怎么等?我不能留在这里,我父亲把公司业务交给了我,我得飞到这里那里,那些毫无意义的地方,为了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可我又不能离开这里,我想整整一年守在这里,不离开一天。于是,我只能把那个桌子订下来,让座位空着,就好象我和她还一直在一起一样。没人知道,在飞机上,谈判桌旁,公司大办公桌后面的皮椅上,我多少次想起这张桌子上的玫瑰花,我献给她的玫瑰花,还有她,嫣然的笑容,雪白的手,黑漆一样的眼睛。(说到这儿,他低头啜泣起来,象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过了好久才接着说)我的灵魂一直坐在这张桌边,望着她,握着她的手,吻她的眼睛。(我听到他说‘灵魂’这两个字时,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时真相信人的精神可以独立于肉体而存在,不然在一年时间里,我怎么经常看到莫崇新和月仪坐在桌边呢?)独自一人的夜晚,我哭过多少次,自己也不知道。世上最大的痛苦就是你有那么强烈的渴望,却毫无满足这种渴望的办法-无论你去找别的女人,还是借酒浇愁,还是沉入梦境,你都没法让这种渴望得到一点缓解。唯一能消除痛苦的办法似乎是死亡,静静地安睡过去,什么都忘掉,什么都不想……(这时外面的餐厅大厅里,不知在表演什么受人欢迎的节目,掌声和欢呼声高昂起来,使得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微弱,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可是还有这种牵扯人的希望,一年之后重见她的希望,一年之后就和她永远在一起的希望。我不禁想象重见她的情景:(他的眼神略带憧憬)我又拥抱了她,她的脸靠在我的肩上,那么柔软,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梦里面经常幻为两口深井的眼睛,我跌进井里,浸在齐腰深的冰凉的井水里,仰望着头上圆圆的天空-又迷醉在里面,又回到了那种熟悉的亲切的醉人的气氛里,我吻她的嘴唇,抚摸她的手指,搂着她圆细的腰。啊,我又做梦了。(他晃了一下头,好象才回过神来)你说我是不是很傻?是不是太相信她了?你是不是认为她在骗我,在捉弄我?(我摇摇头,看到我摇头,他说)那就好,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好歹算是理解我。你理解我,是吗?(他又问,用充满期待的醉眼凝望着我,我只能点头)瞧,我的世界已经坍塌一半了,她没有来,过了圣诞节如果她再不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能去找她,一直找到死也要把她找出来,如果实在找不到她,或者她死了,那,(他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那我也去死。”他又喝起酒来,一杯接一杯,我怎么也拦不住。我想让他接着说话,这样他才会停止喝酒,就问他,他们怎么可能碰巧认识,月仪的丈夫那三天又在哪里,月仪为什么在那三天要对他隐瞒身份,但莫崇新已经全身心沉到酒里去了,他什么也不听,也不再说一句话。我想我该去找个力气大的人来帮帮我,阻止他这么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