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本有扬眉吐气之感,然见到那个老军,想起因自己十二金人伤亡的魏博军士,宛若一盆冷水浇下。此时胸中郁结,几欲将心事与隐娘倾诉,但终觉不便,一时语噎……呆坐半晌,起身回帐。 是夜辗转反侧,几未成眠。翌日便躲在帐中称宿醉,不肯见人。只怕听见鼓响,又要去驱动金人,所幸并无敌来犯。如是两日,胸中郁气渐缓,想到几日未见隐娘,便忍不住要去探望。方梳洗干净,隐娘却不请自来,见镜生容颜憔悴,暗暗皱眉,略探询了几句,忽道: “我此来原是和你辞行。” 镜生大惊,道: “你,你怎地要走?” 以为因自己这几日怠慢于她,令她不快,正心中焦急,听隐娘道: “我有些琐事,办完即回。” 镜生略松口气,但仍将信将疑,无论如何,要送隐娘一程。见他依依不舍,隐娘芳心也自暗喜,遂答应了他。镜生因几日未见刘悟,恐军中有事,便来到中军,却遍寻不见刘悟,问及军士,皆只知与副使张暹一早出营,去向不明。 两人径自出营,镜生并未驾驭飞车,乃是借徒步缓慢,可以多陪伴隐娘几刻之意。行至一处岔路,离营已远,隐娘见他仍无去意,知他仍是不舍,便柔声道: “我又不是一去不返,你何必如此。” 镜生本欲再送一程,又恐隐娘不喜,遂道: “好,我便站在这里,等望不到你的身形,我即回营。” 他几日未能成眠,此时更现憔悴,隐娘不觉心痛,方待出言相劝,远方自阳谷方向,有十余骑疾驰而来,马上骑士皆着便服,与两人擦身而过,沿着岔路奔远。镜生兀自掩鼻躲避尘土,隐娘忽然面色大变,嗖地掠起,翩若青鸿,追那十余骑而去。 隐娘远远望见十余骑上了一座高丘,方放缓身形。只见丘上有一处帷帐,三面皆幕。那十余人下马进了帷帐,因高丘周围地势开阔,隐娘怕露行迹,便匿于远方树后。正苦于目力有所不及,忽想起镜生的“咫尺镜”还在己处,遂取其一望——忽然心头巨震!手腕颤抖,“咫尺镜”几欲落地。勉强再望,眼前一片模糊,已是泪水淹眶…… 此时镜生业已驭竹骑赶来,见隐娘满面泪痕,倚在树后,但不知就里,又见远处高丘蹊跷,便拿过“咫尺镜”,举目望去,却看到帷帐中端坐两人,正是刘悟与副使张暹。另有一人,仪表不俗,与刘悟三人谈笑风声,却不认得,遂喃喃道: “此人是谁?怎未见过……” “魏博军中大将,聂锋。” 镜生不觉大惊!尚奇怪隐娘怎会知悉,忽想到那个“聂”字,不由一个激灵,惊道: “你,你!莫非……” 隐娘轻拭泪痕,道: “他……便是我爹爹。” 原来此人,正是隐娘之父聂锋,乃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座下将领。隐娘自幼被其师从家中虏去学剑,已多年未见父面。闻听两军交战,本欲去往魏博军屯兵地阳谷,但因战事不便,方才应了镜生之请,来到潭赵。今日按捺不住思亲之渴,决定去往阳谷一探,不料竟在路上偶遇。 其父聂锋,素与刘悟私交甚密,隐娘幼年时也曾在家中见过刘悟。如今两地交恶,却不知为何会在此处密会。隐娘与镜生均生疑惑,但“咫尺镜”毕竟无顺风耳之能,高丘上情形虽清晰可见,却无法知其言谈。 只见聂锋、刘悟等人谈了许久,聂锋取出一封信函,交与刘悟,随即起身告辞,十余人匆匆上马下了高丘,绝尘而去。镜生放下咫尺镜,还未开口,隐娘已道: “你先回营,我去见我爹爹。” 人随声起,化作青辉,倏忽不见。此时几个军校上前将丘中帷幕拆卸一空,镜生待刘悟等人已远,方才慢慢驾竹骑回返。 隐娘驭剑飞行,须臾已越过其父一行人,她并非不想即刻见到慈颜,但人虽依旧,音容却易,且这般从天而降,恐会惊吓其父,于是前飞数里,取一处必经之路落地。此处两旁皆是密林,苍郁绵延。正忖着该如何与父亲相见,忽闻密林中隆隆震耳,若山岳崩塌。 隐娘一惊,急忙纵至空中,只见绵延数里的林海之上,陡高的树冠纷纷倒下,恰似投石入水,泛起碧浪无数。蓦地又迸出几声雷吼,竟极为熟悉,隐娘不及多想,嗖地飞至。果然,正是黑星君,大铁球开阂飞舞,周围并无一人,半空一柄朱红细剑,绕着它盘旋击刺。 这朱剑光华内敛,盘旋间忽细若游丝,忽阔如匹练;倏而长似红绡,倏而缩若凝丸,随心所欲,变幻无常。而黑星君的大铁球,本是霸道至极之物,却在密林中处处掣肘,铁球荡处,皆被树木阻挡,无法收放自如。周围横七竖八,断木铺陈。 隐娘认得这柄朱剑,乃是其二师兄精精儿之物。不由大惊失色,环顾四周,均不见精精儿踪影。她虽不知黑星君为何会与精精儿相遇,却知二师兄向诡诈狡翳,必是将黑星君引至林中,以挟制它的铁球。 黑星君脾性本烈,如今斗了半晌,连对手衣角也未沾到,铁球又施展不开,不由爆吼连连。隐娘恐其为二师兄所乘,急忙将羊角匕首放出,呼道: “黑星君!小心!” 孰料,她甫现身,朱剑于半空倏忽一晃,消失无迹。黑星君兀自铁球飞舞,半晌,发现敌剑已无,方收回大铁球,双目圆睁,四处张望,尚忿忿不平。隐娘未敢收回匕首,仍小心戒备。许久,并无异动,想是精精儿已走,方略松了口气。 忽然想起与其父相认之事,不禁暗叫糟糕——此一耽搁,岂不错过?如若追赶,尚还可及,但又放心不下黑星君。正左右为难,忽又想起一事,登时冷汗连连。 她见方才精精儿朱剑变幻莫测,又光华内敛不似几年前猩红夺目,知其剑术大进,自己虽也精进,恐还非其对手。且精精儿既现,大师兄与师父亦不远矣……若此时与其父相认,说不好要殃及亲人。思来想去,惟有暂时隐忍,待日后择机再见。 所幸今日已遥见一面,父容硬朗,也算聊慰亲思。遂叹了口气,对黑星君道: “你怎地遇见我师兄?” 谁知黑星君将嘴一努,竟不理她。隐娘略一思忖,已知它必是怪自己将其丢下之事,便柔声哄道: “便是我的错,你莫再生气,少时美酒与你赔罪。” 黑星君见她认错,已没了几分执拗,又闻“美酒”二字,登时眉眼生花——它东游西荡了多日,别的尚无亏缺,只是肚内酒虫,渴死不知多少。 它虽不擅人言,但隐娘与之相处多时,又有白公子作老师,兽语却也通了几分,比比画画弄了半晌,方明白黑星君因与自己走失,懵懵懂懂四处游荡,误打误撞也来到潭赵。至于如何遇见精精儿,又怎会再这里打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明白。 隐娘又急又气,心中忖道:若是白公子在,何会如此……无奈之下,决定先回镜生处再做打算,于是与黑星君,一前一后,往军营方向飞去。 八 图穷 镜生回到营中,于驻地转了一圈,总觉心神不宁,便去往刘悟中军,到得帐前,问左右小校道: “大将军可在帐中?” 小校却道: “将军方回营,便接传报,司空大人来使,又出去迎接。” 镜生一愕,小校又道: “先生若有事,可在帐中等候无妨。” 镜生略一思忖,道: “也好。” 遂踱入帐中,转了几转,瞥见旁边屏风上,搭着一件便袍,正是刘悟方才与聂锋密会之时所穿,想是为迎来使,匆匆换上军甲,便随意搭在此处。见四下无人,心中一动,若无其事踱了过去,伸手摸索,果真摸出一封信函,正是聂锋交与刘悟那一封。 因封印已开,遂取出信笺,一看之下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此信竟是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写给刘悟的密函,上写着请刘悟瞻明时局,阵前倒戈共讨逆贼,日后必请皇命予以嘉赏云云…… 又仔细看了一遍,小心翼翼将其放回袍内,还未及转身,帐帘陡开,进来一人!镜生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却是隐娘。原来隐娘与黑星君回到营中,不见镜生,便将黑星君安顿到自己帐中。得知镜生在中军,径自过来寻找,见镜生面色不对,蹙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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