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郑岷辞职当天，李萍就被任命为南江歌舞团的代理团长了。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不假。李萍从那天起，像换了个人似的，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头梳得更亮了，胸挺得更高了，衣服穿得更讲究，高跟鞋噔噔噔地，精神得很。
李萍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除旧换新。那天开完全团大会，李萍就让后勤马上把郑岷用过的旧桌子、旧椅子、旧柜子全部扔掉了，然后又让人把墙壁粉刷了一遍，然后又买了一套崭新的办公家私，又铺了一块新地毯。李萍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团长办公室弄得焕然一新。
李萍往新买的大班椅上一坐，就不想起来了。她闭上眼睛，美美地陶醉了几分钟。能坐到这个位置上，李萍已经盼了整整十三年。
4月4日下午，李萍再次召开全团大会。她立即颁布了首道“懿旨”，自即日起，严禁任何人炒更，严禁任何人参加任何团外活动。李萍解释说，郑岷虽然辞职了，但是《打工者之歌》这台晚会还得认真排练。歌舞团与艾兰公司有约在先，为确保6月18日如期首演，全体人员必须全力以赴，必须确保节目质量，必须确保首演成功。
此令一出，陈锐窃喜。李萍比郑岷还要重视这台晚会，这让陈锐有些意外。忽然间陈锐对李萍有了一点好感。
但李萍的决定还是遭到了大多数人的反感，特别是那些常年在外炒更的，更是强烈反对。
李翼龙同样不满，原因是他的活动最多，还有，外甥女嘉琪参加的那个三人演唱组眼见就要火了，如果限制她们活动，等于彻底剥夺了嘉琪出名、商演和代言的大好机会。李翼龙当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他在会前曾对李萍说，刚上台首先要收买人心，千万不要限制太死，哪知李萍还是理直气壮下了禁令。李翼龙颇为不快，看来这个“龙奶奶”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第二天是清明节，很多人心情不佳，但李萍心情不错，她决定拜访一次赵老板，希望能得到赵老板的继续支持。李萍有点底气不足，上午一上班，她就拉上王大庆，两个人直奔艾兰公司。
赵老板的工厂在东莞虎门。虎门不大，这个曾经影响过中国历史进程的海口重镇，早已是名扬四海的服装名都的。
艾兰时装公司相当气派。一座独立的现代化工厂雄立在国道边，看上去比十个足球场还大。十几栋生产大楼整齐排开，蔚为壮观。一栋全玻璃幕墙的办公大楼拔地而起，楼上“艾兰时装”四个大字十分显眼，几公里外就能看到。
赵老板的办公室有半个排练厅那么大。李萍和王大庆走了十几步才走到赵老板的大班台前。赵老板正在讲电话，他把李萍和王大庆晾了好大会儿，才起身与他俩一一握手。
李萍隆重介绍了王大庆，说王局虽然长期担任领导工作，但导演水平一流，是非常著名的国家一级导演。作品屡获大奖。然后李萍就说了郑岷辞职的事，说目前由她具体负责这台晚会，由王局担任晚会的总导演，希望赵老板继续支持，她和王局一定会全力以赴，保证6月18日如期公演。关于三个女孩的代言问题，李萍也表示，一定会全力配合赵老板，及时做好“白领女孩”系列女装的所有宣传工作。
赵老板一直没说话，等到李萍说完，他才慢悠悠地说：“我对两位的来访和合作诚意首先表示感谢。不过非常不好意思，我与贵团的合作要暂时中止。”
“……”李萍刚想说什么，赵老板立即扬起手掌：“对不起李小姐，请允许我说完。当初我之所以与贵团合作，不仅仅是因为这台晚会的前景让我看好，更重要的是，我非常看好郑先生的整体思路、执行能力、工作热情和忘我精神。我们在合同的第二条明确规定，这台晚会应由郑先生亲自负责和具体组织实施。现在，既然郑先生已离开贵团，我与贵团的合作已失去基础，所以我想，我们之间的合作，还是暂时中止为好。”
李萍马上抢过话，笑着说：“赵老板，不必把话一口说死嘛。大家都知道，您对这台晚会一直是十分支持的，不能因为郑岷走了，咱们的合同就作废了对不对？其实我也希望郑岷继续担任团长，继续搞好这台晚会。但他所犯错误极其严重，不辞职上级领导不同意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台晚会也不是少了谁就做不成的。现在由王局亲自执导，一定会比郑岷做得更好，这一点请赵老板放心，不要对郑岷太迷信了嘛。”
“不是这样的李小姐，”赵老板马上打断李萍，“我所了解的情况与你描述的并不一样。其实郑先生决定辞职，我可能比你先知道。那天晚上，他突然告诉我他要辞职，我大吃一惊。我已投了120万，他忽然辞职不干，我当然要知道原因。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他还是把辞职的真正原因告诉我了。坦率地说，李小姐，我对你的做法深表震惊。我可以告诉你，郑先生虽然非常恨你，但他仍希望我继续赞助，继续支持你的工作，但是，李小姐，你实在是太厉害了，我怕，我赵某不敢与你合作啊。”
“哈哈哈，赵老板多虑了。”王大庆赶忙插话。“您对一些事情不是十分了解，对李团长还有点误会，这不怕，咱们来日方长，以后我会向您解释。赵老板，我可以负责任地对您说，无论是南江歌舞团还是我们南江文体局，都很珍惜与赵老板的合作，都很看好这台晚会的市场前景。晚会做得好，对您更是有百利无一害啊。所以，我们还是希望赵老板从大局考虑，大家诚意合作，共同搞好这台晚会。是吧，赵老板总不希望您投入的100多万打水漂吧？总不希望‘白领女孩’半途而废吧？啊，哈哈。”
“王局所言极是。说真的，与你们中止合作，我也感到非常遗憾，但也只能是个遗憾了。关于损失问题，我看我们就按合同解决吧。事实很清楚，现在是贵方违约，我的律师会与你们具体商谈赔偿细节。另外，出于我公司形象考虑，我想召开一次记者会，向公众说明合作中止的原因，免得外界有一些不好的猜测。当然，郑先生辞职的真实原因，我们不会透露的，请李小姐放心。”
李萍还想说什么，被王大庆一把按住。王大庆还是笑眯眯地说：“赵老板已把话讲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多说了。只想请教一个问题，您觉得我们怎么做，才能让您回心转意，重新选择合作？”
赵老板往后一仰，笑着说：“这很简单嘛，我刚才说的中止是中间的中，并不是终结的终，只要还由郑先生负责这台晚会，我一定继续赞助。”
李萍恼了，她“腾”地站起来，笑着说：“赵老板，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很小，很小。您就耐心等着吧。大庆，我们走。”
2
下午两点多，李萍就回到了歌舞团。
坐在崭新的办公室，李萍心里还是有点堵。
说真的，赵老板突然决定中止合作，让她和王大庆都感到意外。她原想赵老板一定会按照合同约定继续合作的，毕竟他已投入了120万，而且还开了记者招待会。哪想到赵老板只抓住晚会应由郑岷具体组织实施这一条而终止合作。
回来的路上，李萍不理解那个姓赵的为何那么看好郑岷。王大庆马上对她说，什么看好郑岷，这个赵老板是个炒作高手，他无非是想借机炒作一下自己的新品牌，这点你还看不出吗？李萍一想，王大庆说的应该有道理。
李萍坐在大班椅上左摇右转，一时不知道干什么好。这时，钱璟带着嘉琪、念念和凯昕三人进来了。钱璟说三个女孩的MTV已拍了大半，再有几天就可以完工了，希望李萍能让三个女孩接着拍。李萍一听马上笑了，说还拍什么呀，赵老板已经变卦了，晚会不做了，凯昕你可以回家了。
钱璟一听马上火了：“操，怎么这样？说的好好的，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这不是耍我们吗？”钱璟觉到自己白忙一阵子，心里甚是恼火。
凯昕更恼火：“李团长，你刚才说什么，让我回家？我可是你们请来的，就是走，也得有点说法吧？”
李萍一笑：“你想要什么说法？”
凯昕急了：“什么说法？要钱呗，我的工资还没给呢？我白给你们干十几天啊？”
李萍马上又笑：“怎么叫给我们干，你不也是想出名吗？凯昕，你又不缺钱，别给我添乱了。再说，我又不欠你钱，谁让你来的，你找谁要得了。”
凯昕立即大骂：“靠，龙奶奶，你这不是耍无赖吗？你现在是团长，我不向你要向谁要啊？”
李萍一听凯昕居然也叫她龙奶奶了，气得一拍桌子，大声说：“刘凯昕，你别在这里给我无理取闹！这里是歌舞团，不是你们家的歌舞厅！”
凯昕更不依了：“＊＊＊＊＊！我无理取闹？你才死不讲理呢！你他妈的耍什么威风？姓李的，你欺负我，我让我爸弄死你，信不？你这个不要脸的老妖精，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王大庆的恶心事，怎么那天孙乐没把你揍死啊？！”
李萍的软肋又被痛击一下，顿时焉了。她坐在椅子上，狠狠瞪着凯昕。她第一次被一个小女孩骂得如此毫不留情，脸气得苍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钱璟看凯昕越来越凶了，忙和嘉琪、念念一起把凯昕拉了出去……
钱璟刚把凯昕推上她的宝来车，笑死人一路小跑冲了过来。他手举一张报纸，不停地叫喊：“出事了，哎呀妈呀，出大事了！钱导你看，出大事了！”接着，笑死人又跑到办公楼前，对着李萍的窗户大喊，“李团长，姐，你快下来看呀，出大事了！”
笑死人让念念先走开，然后把那张报纸神秘地递给钱璟。钱璟一看是《广播电视舞台报》，头版一行标题十分醒目，钱璟念道：“《歌坛又添丑闻：女歌星房内下水道，掏出一把安全套》，我靠，这么恶心，说谁呢？”
嘉琪眼尖，立即叫起来了：“这不是念念的照片吗？哎，念念，你快回来！你又上报纸了！”
念念本已走远，听嘉琪一叫马上又回来了。钱璟赶紧收起报纸，不给念念看。念念不依，硬从钱璟手里夺过报纸。念念只看几行，就晕在了地上……
3
陈锐在街上看到金鱼眼那篇恶心文章的时候，念念已被钱璟背到歌舞团的医务室打吊针了。
这几天，陈锐的心情一直不好。首先是因为郑岷走了，自己明显有些失落。以前有郑岷罩着，陈锐说话做事都可以本色一些，现在郑岷走了，他真不知道怎样面对李翼龙和李萍才好。顺从他们吧，陈锐一百个不情愿；离开他们吧，陈锐又有点舍不得放不下，舍不得那台晚会，放不下那些作品，还有念念。陈锐每天都要问自己无数遍，到底是离开还是留下，他感觉自己突然间变成了娘们，优柔寡断地，一点也不像个男人了。
其次是念念的身世让陈锐莫名其妙地难过。自从知道念念是个孤儿，陈锐一直想为她做点什么，但又不知做什么好。以前见到念念总有说不完的话，现在一见念念，突然不知说什么好了。
再其次是名利心在作怪。这两年，陈锐写了不少歌，他一直希望能有个好机会让自己的作品飞出去，让自己的名字响起来。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他却担心得要死。李萍的水平摆在那里，陈锐很难设想，他的那些作品最终会被弄成什么样子。李萍那么喜欢编舞，万一再给他的音乐都配上“黑衣老妈”一样的舞蹈，那可真是惨不忍睹了。李翼龙是这台晚会的总监，万一再安排笑死人和吴滟冰演唱几首，那可真是惨不忍听了。要是这样，陈锐宁愿不让自己的那些作品搬上晚会，宁愿离开歌舞团，重新浪迹天涯。
陈锐心里很烦，一连两天泡在网吧玩网游，哪儿也不想去。凯昕叫他去陪，他说团里很忙，没有空；李翼龙让他赶紧把活干完，他说拉肚子，直不起腰；钱璟让他给另一台晚会写歌，他说老家来朋友了，抽不开身；孙乐觉得陈锐能弹会唱还上过电视，就让陈锐去一个歌厅炒更，陈锐竟说没有兴趣。他白天黑夜沉在网吧里，精神得像猴子一样，但一出网吧就萎靡不振，蔫得像一只瘟鸡。
两天网游打下来，头昏脑涨，满脑子都是刀光剑影。陈锐有点受不了，便想去街上转一转。
这天是清明节，陈锐依然心烦意乱，一大早就像断了魂似的，在大街上东游西逛。下午逛得实在太累了，陈锐就到一个报摊，想买几份报纸，回宿舍去看。
突然，陈锐看到《广播电视舞台报》一个醒目的标题，陈锐拿起来仔细一看，立即傻了，欧阳渝用将近半版的篇幅指名道姓侮辱了念念，连套题照片都是念念的！
陈锐忽然想起几天前新闻发布会上发生的事。那天，金鱼眼给他一张纸条，让他解释他们那个套间掏出的安全套是怎么回事。陈锐当时还以为金鱼眼是想写文章骂他呢，气得要揍金鱼眼。没想到金鱼眼现在却把冰清玉洁的念念侮辱了一番。
陈锐越看越气愤，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买了一份，然后叫上一辆的士，直奔《广播电视舞台报》社。他想问问报社主编，为何刊登这种无聊恶心的文章？他要问问那个金鱼眼，为何要写这种卑鄙下作的文字。
陈锐刚上的士，手机就响了。电话是钱璟打的，陈锐一听念念已被气昏，正在输液，马上又让的士掉头，迅速返回歌舞团。
4
歌舞团医务室，念念正躺在小床上打点滴。念念的眼睛已经哭肿了，脸色铁青，嘴唇发紫，两只手还在抖个不停。
钱璟、嘉琪还有李萍都围着她，不停地劝着。嘉琪蹲在床前，一个劲地让念念不要哭。李萍也拉着念念的手，不时地给念念擦泪，言语神态中都是母性的关怀。
陈锐看着可怜巴巴的念念，心疼得要命。他知道，上次念念已被吴滟冰气了一场，这次又被金鱼眼侮辱一番，而且是在报上指名道姓的，还配了照片，这种缺德到极点的侮辱，真不知念念能否承受得住。陈锐气得团团转，一个劲说要劈了金鱼眼。李萍怕陈锐再给她惹出什么事来，就让陈锐冷静点，让大家相信组织，她说她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一瓶水滴完，念念已经平静多了。她挣扎着坐起来，谢了大家，就让大家回去，她说想自己出去走一走。这个时候她要出去，谁都担心，大家当然都不同意。
李萍让念念先回宿舍休息，并说马上就与那家报社交涉，一定还念念一个清白，为念念讨回尊严和公道。她嘱咐陈锐一定要照顾好念念，有什么事立即打电话给她。
陈锐突然发现李萍挺会关心人的，于是又对李萍多了一点好感。
陈锐陪念念回到宿舍，忙给念念冲了一杯热茶，又给念念递来了凉毛巾，让她敷敷眼睛。念念躺了一会，还是烦躁，就对陈锐说：“陈锐，你陪我去江边走走吧！”
陈锐一听要去江边，吓了一跳。他想念念不会想不开吧，忙问：“你去那干什么？好好休息，你可别胡思乱想哦。”
念念说：“我一进这间房子就头疼。今天是清明节，我想去江边透透气。要不还是我自己去吧。”
陈锐忙说：“别！还是我陪你去吧。不过，你可要答应我，不许胡来啊，我可不会游泳啊。”
念念也不理陈锐，换了件外套，自个儿下楼了。陈锐紧跟在后面，不敢离开半步。
出了大门，念念在门口的花摊上买了两束康乃馨，叫了一辆的士，两人很快来到江边。
江边的风有些大，有些野，吹在人身上还是凉凉的。念念下了车也不说话，径直往跨江大桥上走。陈锐紧紧跟着念念，紧张得毛发直竖，生怕念念从哪个地方突然跳下去。
念念走到大桥中央就不走了，她站在栏杆前，目无表情凝望着东方。江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身后，一辆辆汽车呼啸而过。
念念在桥上站了很久，不说也不动，活像一尊雕像。陈锐吓得不敢出声。突然，念念把两束康乃馨抛向江心，双手抓住栏杆，失声大喊：“妈——妈——，你看到念念了吗？爸——爸——，您在哪里啊？妈——，爸——”
陈锐再也忍不住了，他轻轻转过念念的双肩，爱怜地拍着念念，心疼地喊：“念念，你哭吧，你大声哭吧，你妈会看到你的，你爸会听到的！”
念念抚在陈锐的肩头失声痛哭。脚下，滔滔江水滚滚东去，惊涛拍岸，如雷轰鸣……
大江无语，长空无言。
一只孤零的江鸥在空中盘旋、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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