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
歌舞团大门北側，有个打字店，门脸不算大，但很整洁。打字的是个重庆女孩，顶多二十岁，长得眉清目秀，白白净净，惹人喜爱。
女孩从小就爱唱歌，说话也像唱歌似的好听，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天天站在那舞台，听到那掌声响起来，然后让眼泪禁不住地流下来。女孩说她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老板每月才给她800块钱，还不包吃住，每月只准休一天。之所以还能坚持干下去，就是觉得在歌舞团门口认识歌星的机会比较多，女孩说，她还想拜个老师好好学学唱歌呢。
女孩见陈锐要搞一个演唱大赛，还要出一张打工歌曲唱片，还要搞一个“梦想快车”艺术团，就特兴奋。她对陈锐说，什么时候比赛开始，一定要告诉她，她要第一个报名参赛。陈锐听了很受鼓舞。
下午，陈锐去校对方案，女孩又说，中午她跟几个打工的老乡说起马上会有一张打工歌曲唱片出版，老乡们都很高兴，说到时候一定都会买，还想找陈锐签名呢。陈锐听了更开心，心想活动还没开始，就有了支持者，看来是个好兆头。
陈锐正乐着，大腕来电话了，大腕说团长又有请，让他抓紧过去。陈锐觉得李翼龙这时找他不会有什么好事，况且他现在的心思全都这个活动上了，随时都想离开歌舞团，所以就没急着去，直到把方案全部校对好了，这才不紧不忙地去见李翼龙。
2
李翼龙今天并没打算见陈锐。如果不是吴潼催命似地叫他赶快让陈锐在一份《作品使用合同书》上签字，他这会儿应该是和赵老板一起，在《和解协议书》上签字了。
事情来得相当突然。上午九点多，省工会的卫副主席急急忙忙给吴潼打了一个电话，说工会的一个宣传干部因为涉嫌贪污受贿，刚刚被反贪局的人带走了。卫副主席非常紧张，担心批给吴潼的30万将来出什么问题，就让吴潼选择，要么退款，要么按原计划在五一前出版那张《打工者之歌》唱片，免得在这个节骨眼上，别人也怀疑他得了吴潼什么好处。
吴潼当然选择后者。吴潼马上和老板说了这事。老板刚打完一场版权官司，因为侵犯了别人的著作权，赔了几十万，这次便想接受深刻教训，非要吴潼在唱片出版前，让所著作权人和所有演唱歌手必须在《作品使用合同书》上签字，并要求吴潼支付作者和歌手报酬，否则不再冒险出版。
吴潼没辙，便给歌手打电话，让他们都过来签字。歌手倒是好办，不给钱都愿意签。作者就让吴潼为难了，因为大部分都是陈锐的作品，而且大部分作品都被李翼龙改过，吴潼担心陈锐不签字，便让李翼龙出面，说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搞定陈锐。
李翼龙当然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万一陈锐拒绝签字，五一前，这张唱片肯定出不成了。这样一来，不仅省工会的30万元可能要如数退还，而且吴潼收取十几位歌手的十几万包装费，也得退给人家。更糟的是，刘项武答应支付的40万元MTV制作及宣传费，可能也要化为泡影。
李翼龙不想让这80多万泡汤，就琢磨如何说服陈锐签字。苦思冥想很久，也没有什么良策，李翼龙便让吴潼同她老板说，就说作品都是改编的，我和张雨声两个人签字就行了。老板可能是输怕了，这次特认真，说既然是改编的，那更要经过原作者授权才行。
李翼龙看到实在糊弄不过去了，只好老老实实地想办法，想得头都大了。实在想不出什么高招了，吴潼便让李翼龙给陈锐个官。说陈锐这种音乐人，都是棚虫，平时都喜欢在录音棚里泡，你还不如封他个制作主任什么的，把录音棚的钥匙还给他，让他天天呆在棚里，也省得你见着就烦。
李翼龙本来打算一上台就让陈锐卷铺盖走人的，现在不仅不能赶他走了，还得给他说好话，还得哄他在《作品使用合同书》上签字，心里已够郁闷了。一听说还要给那小子封个官，连说不可。吴潼便骂李翼龙心胸狭窄。说你封他个小官要不了你的命，先哄他签了字，等咱把钱安安稳稳地赚到腰里了，再赶他走也不迟，反正鱼在水塘里，你想什么时候起网，那还不是你的事啊。李翼龙觉得吴潼说得有道理，便依了她，准备再耐住性子使用陈锐一段时间。
陈锐一进李翼龙的办公室，看到李翼龙两口子都在，而且都是和颜悦色的，一下子极不适应。陈锐心里嘀咕，这两口子一起找我有什么事，莫非又是为了吴滟冰的什么鸟事？
陈锐一坐下，吴潼就给他倒了杯水，态度友好得让陈锐更是摸不着头脑。李翼龙没等陈锐坐定，就笑呵呵地说：“小陈啊，你看你来了这么久，我也没抽出时间和你好好谈谈心，不怪我吧？”
陈锐心说你有屁快放，绕什么圈子。但嘴上还得恭维：“团长日理万机，废寝忘食，听说比总书记还忙，陈锐哪敢劳您操心。”
“哈，小子够幽默的。怎么样，工作还开心吧？有什么困难吗？有，你就给我说。”李翼龙笑嘻嘻的。
陈锐心里骂，狗日的真虚伪，明明烦老子烦得要死，还他妈的装，这老东西到底想说什么？
陈锐心急，不想陪李翼龙去洛阳先绕到洛杉矶，就说：“没什么困难，我也挺好的，多谢团长关心了。团长找我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
“哦，是这样，”李翼龙拿出一串钥匙说，“这段时间我们通过对你的观察了解，觉得你确实是个挺有才华的同志。既然才华出众，那应该把你放在更合适的岗位上，让你发挥更大作用嘛。我想让你担任音乐制作中心主任，主要负责团里的音乐制作及录音棚的管理，这样，也更方便你多编多录一些作品，你觉得怎么样？如果没有意见，这串录音棚的钥匙还归你管。”说完，就把一串钥匙推向陈锐。
陈锐原以为李翼龙找他，不是给他小鞋穿的，就是向他兴师问罪的，或者干脆借故让他走人的，没想到李翼龙竟然又把录音棚的钥匙给他了，还给他封了一个主任的头衔，心里甚喜。由于毫无思想准备，陈锐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
陈锐看了一眼一直冲着他笑的吴潼，马上冷静了很多，心想天上不会掉陷饼，李翼龙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给他这么一颗香糖。于是，陈锐拿起钥匙，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又放下，笑着说：“多谢团长错爱。团长找我，不会是只给我这串钥匙吧？”
李翼龙笑了笑：“当然。还有让你更意外的事呢。吴潼，你给小陈说吧。”
吴潼马上笑呵呵坐了过来。她从包里取出一叠现金，陈锐一看是4捆百元大炒，崭新崭新的，陈锐的眉毛马上拧成问号，不知道吴潼要干吗。
吴潼不急不忙，又从包里取出两张纸，这才说：“小陈你真有福气啊。你写的歌，不光被你们团用了那么多，我们老板也很欣赏啊，准备录一张唱片全国发行呢。呵呵，你就等着出大名吧。这4万块钱是你的稿费，我们一共用了你8首歌，每首5千，你点一下，看少不少，然后咱们例行一下手续，在这份《作品使用合同》上都签个字。”
陈锐这才明白李翼龙为什么突然“重用”他，原来是为这张唱片。陈锐不禁佩服他俩的速度。心说，嗬，真够快的，我还没出，你们倒是抢先了。我靠，4万块钱就想抢走老子的8首歌，真够黑的。还说按最高标准付酬，真是扯蛋！
陈锐不乐意，什么也没说，拿起那份合同看了半天，更不干了：“吴老师，这份合同我不能签。”
吴潼心里急了，但还是故作镇静地：“哦？有什么问题吗？是不是嫌稿费少啊？按你目前的名气，5千元一首已是很高的了。你们李团长名气那么大，一首歌也就五六千块啊。”
陈锐马上说：“不仅仅是稿费，我的歌值多少钱我心里有数。主要是这两条，一，我的作品什么时候委托贵公司修改的？这修改人是谁？改成什么样了？我还不知道呢！即便必须要改，也要经过我的同意才行啊。第二，为什么我的作品只能由贵公司独家出版，不得交给其他任何出版机构出版发行？！我的作品并未卖断给贵公司，这明显是不平等条约，恕我不能接受。”
吴潼早已做好了陈锐拒绝的心里准备，忙说：“那你的意思怎么样？”
“很抱歉吴老师，我说了可能会让你失望，首先我的作品我拒绝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擅自修改。其次，这批作品我自己正准备出版，至少暂时不能提供给贵公司使用。”陈锐干脆利索，斩钉截铁。
“陈锐，”老半天不言语的李翼龙又笑起来了，“我也是作曲家，你希望保留作品的完整性，不希望别人修改，这些我能理解。但我想给你提个醒，你是我们团的员工之一，虽然这些作品都是你写的、也是你做的，但这些作品的版权和使用权归团里所有，团里有权决定是否修改这些作品，也有权决定作品的使用方式。当然，你也受《著作权法》保护，但你只享有作品的署名权以及获得报酬的权利。小伙子，我说的应该没错吧？”
陈锐马上笑了：“哈哈，团长说对了一半。你应该很清楚，除了《白领女孩》，其它所有作品都是我进入歌舞团之前创作制作的，这些作品我没有卖给或无偿送给歌舞团，其版权毫无疑问归我所有。如果您非要按版权归属办事，我也得给您提个醒，按照《著作权法》规定，咱们晚会上使用我的作品，除了《白领女孩》外，其它都得经过我的授权方可使用，并且也要向我支付报酬。如果以后商演，还得向我支付演出收益，否则，就是严重侵权了。李团长，您大概忘了，我也在唱片公司做过，关于《著作权法》，谦虚地说，我去年就能倒背如流了。”
李翼龙马上不悦：“陈锐，你不要节外生枝。你现在才给我谈《著作权法》，是不是故意为难我啊，你干吗早不点依法工作？啊？！”
“李团长，这您可冤枉我了。您今天如果不和我探讨版权，我也不会与您讨论法规呀。再说，就算我现在才想做个守法公民，也不算晚吧？”
“行了，小陈，”李翼龙早有些不耐烦了，说，“现在唱片业不景气，能出版就不错了，何况大部分是你的作品。这个机会多少音乐人求之不得，希望你能珍惜。要不这样吧，吴潼你再给陈锐多申请一些稿费，陈锐刚来南江也不容易，你就让你们老板多出一点血吧。另外，既然陈锐不同意修改，也就不要改了，你把合同上委托你们修改那条划掉。时间很紧，就按他原来的伴奏带和词曲，重新让歌手进唱吧。”李翼龙不想因小失大，现在对他来说，署不署名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那80 多万打水漂。
“那……好吧。”吴潼明白李翼龙的意思，很爽快地答应了，“陈锐，就按你们李团长说的办吧，等会儿我给老板做做工作，我再多给你争取一万，这总可以了吧？”
陈锐犹豫了一会，还是摇摇头：“这样吧吴老师，你们给我几天时间，容我再考虑一下。”陈锐不想误了自己正在筹划的那件大活动，想与赵老板谈完后，根据赵老板的决定，再考虑是否与吴潼合作，便没把话说死。
吴潼急了：“那可不行陈锐，这张唱片五一前一定是要出版的。时间已经很紧了，你现在必须答复我。如果你不愿意合作，我们再用其它作品也还来得及。”吴潼欲擒故纵，故意急陈锐。
陈锐听得出吴潼在使激将法，马上笑着说：“吴老师，既然如此，我也不耽误您的宝贵时间了。非常感谢您和李团长这么看得起我。这批歌，我真的另有用途，真是对不起了，你还是用其它人的作品吧。”陈锐说完马上站了起来，“感谢团长对我的厚爱，您要是没有别的事，要不我先去录音棚看一看？”说完轻轻拿起那串钥匙，想试试李翼龙刚开始说的话是真是假。
“等一等！”李翼龙一把按住陈锐的手，明显恼了，他盯着陈锐的眼睛说，“陈锐，你实话告诉我，你不是想回四川老家了吧？”
“李团长什么意思，明说嘛。”陈锐很平静。
“好，你听好陈锐。团里关心你、爱护你，好不容易给你争取一个名利双收的机会，对你来说，总是好事吧？你若还想继续干，希望你顾全大局，不要辜负了我和你吴阿姨的一片好心，赶紧把钱收了，马上签个字，我们还有其它事要办呢。”
陈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多少年来都是侍才自傲，他哪吃李翼龙这一套，一看李翼龙逼他，马上就乐了：“李团长，您看看，您又不是黄世仁，干吗非要逼杨白劳按这个血手印呢，今天我要是不签这个‘南京条约’，你是不是要把我拖出去枪毙啊？”
“那倒不至于。不过，如果你还是一意孤行，不服从领导，我可能会重新考虑对你的安排和使用！”
听话听音。李翼龙的言外之意，陈锐听得明明白白。他笑了笑，马上掏出钱包，从中取出那张放了多日的歌词，盯着李翼龙说：“李团长，您也不必说得那么含蓄。还不瞒你说，我早已不想干了。我陈锐虽然本事不大，但希望活得真实自在，无拘无束。我想做的事，赔钱做，我都乐意；若是不想做的，您就是给我一座金山，我也不稀罕。你们可能都觉得我是个傻B，没关系，傻B就傻B了。喏，这是傻B写的报告，也劳您签个字吧。”陈锐说完，把那首词往前一推，又冲吴潼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走……
这是李翼龙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有个性、也是最牛B的辞职报告：
向后转
——代辞职报告 陈锐
曾以为你这里阳光灿烂，
因为追赶春天我才来到你面前。
来到你面前我才发现，
现实与传说相距太远。
曾以为你这里一尘不染，
因为渴望纯洁我才走到你身边。
走到你身边我才发现，
你高大的背后有张虚伪的脸。
向后转，这颗心永远拒绝欺骗，
向后转，把幻想丢到许多年以前，
向后转，向后转，向后转，
路很宽，云很淡，天很蓝……
看完陈锐留下的这首歌，李翼龙气得五脏起火，七窍生烟，鼻子和眼睛都挪位了。吴潼也看了一遍，看完后一声不响地愣在那里，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两口子面面相觑，他们一定都没想到，那个从大山里走来的农民，原来骨头比石头还硬。
3
走出李翼龙的办公室，陈锐顿时感觉轻松很多。这些日子，是走还是留，这个沉重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他，让他寝食不安。如今就要解脱了，心头的那块巨石，“咣当”一声落下了地。
陈锐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念念了。陈锐一直觉得，南江遍地陷阱，诱惑太多，他自己单枪匹马，势单力薄，即便留在歌舞团不走，也没有把握保护好念念，更何况念念又去了虎狼成群的歌舞厅。陈锐想马上去深圳一趟，一是想让郑岷帮他把那个方案再润润色，让赵老板看得更舒服一些；二是想说服郑岷把念念带到他手下的艺术团去实习或工作。陈锐想，念念在那里有郑岷罩着，怎么说都比在南江要好。就算她还想去歌舞厅唱歌，在深圳唱，总比在刘项武那里唱要安全一些。
至于自己去哪里工作，陈锐想等到与赵老板谈完后再决定。即使赵老板不赞助活动，陈锐也不担心找不到事做。依他的能力，无论在哪里，找一份象样的工作都不是难事，这一点自信，陈锐还是有的。
回到宿舍，陈锐就开始收拾东西。他把墙上那些千奇百怪的刀子一一摘下来，重新往那个特大号的箱子里装。念念心里纳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在一旁不停地追问。陈锐根本不提辞职的事，只说一进这个套间心里就堵，想到外面租一间房子住，想清清静静地、开开心心地做点事。陈锐让念念先到郑岷家里住一段时间，说反正郑太一个人住挺闷的，你还不如和她做个伴去。
陈锐见念念有些犹豫，马上嘻皮笑脸，说：“念念，要不你干脆和我一起住算了，费用全免，家务我全包，外带早晚给你捏两次脚。”
念念一听，马上抄起一把长刀指向陈锐，直把陈锐逼得坐在地上，姐姐长、姐姐短地不停求饶。
两人正在嬉闹，突然，大门“砰”的一声巨响，刘项武的声音就像炸雷似的传过来了：“陈锐，你他妈的给我出来！”
陈锐赶紧出来，一见刘项武已经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了，后面还是那两个凶神恶煞的保镖，马上一脸的惊恐和疑惑：“？……”
刘项武冲上去就给陈锐一脚：“说，你他妈的昨晚到底和凯昕说了什么？！”
念念赶紧上来拉开刘项武：“怎么了，刘老板？您坐下慢慢说。”
“气死我了！念念，”刘项武不停地捶胸：“你知道，我就凯昕一个宝贝女儿。这小子昨晚不知道和凯昕说了什么，凯昕整整哭了一夜，上午留下一封信就走了。也不知去哪里了，手机到现在还关着呢，陈锐，你他妈的给我听好了，凯昕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他妈的先废了你！把信给他看！”刘项武大喊。
光头保镖连忙把一张纸递给陈锐，陈锐展开一看，是凯昕娟秀的小楷：
爸：
我和陈锐有点不愉快。这段时间也特别累，想出去散散心，可能要一小段时间，你别担心，我没事。你多保重身体，少抽烟，少喝酒，少泡妞。另外，千万不要为难陈锐，还有念念。
昕昕即日。
陈锐看完信，大脑“嗡”地一声响，瞬间一片空白……
刘项武还在那里喊：“老李，这小子真是和念念住在一起吗？！怪不得凯昕接受不了？妈的，你现在就让这个四川佬给我搬出去！！”
陈锐这才发现李翼龙也在客厅。李翼龙正带着一丝怪怪的笑，盯着陈锐和念念不停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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