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妃儿姥姥名字叫冯德慧,读了几年私书后,父亲冯品章不肯让她去读女中,说女孩子读点书就行,女中太开放,怕德慧学坏了,硬把她留在家里的冯氏烟卷厂搞核算,德慧便成了烟卷厂的财务总管。德慧没有想到日后自己成了军官太太,更没有想到颠沛流离的生活在等着她。 1931 年,东北军一支新编部队住进襄阳城,不少军人住进了厂里,冯家住宅也腾出几个屋子让给了当兵的住。许多当兵的偷主人家的鞋子穿,因为自己的鞋子都穿烂了。一个小兵偷了老掌柜冯品章一双俄罗斯产的皮鞋,引起了风波。带兵的营长魏文生得知后,掏出自己所有的钱,给烂了鞋子的士兵每人买一双布鞋,并将冯掌柜的鞋还了回来。这在东北军中是少见的,很多当兵的都是肆无忌惮地对待老百姓,这样,魏文生的兵与冯家的关系消除了紧张。 这伙东北军一住就是三个多月,冯家每月给当兵的办几次伙食,改善他们的生活。魏文生和冯品章结下了忘年之交。 冯德慧第一次见魏文生时,心跳就猛地加速起来。她上学时,循规蹈矩地从私学塾到家里,见到的男人除了年近五十的干瘪先生,就是来回路途中偶尔遇上的那些行色匆匆的男人们,她根本不正眼看他们。加入冯氏企业所接触的人中,多是一幅商人的奸猾嘴脸,要么是厂里点头哈腰的下属和不多言不多语只管干活的工人。这么英俊而略带文卷气的军人,实在是让她的眼睛舍不得离开,但又不由自主地回避着他的眼睛。她心里慌,血往脸上涌,微垂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是该退回自己的房间还是留下来。还是父亲老道,他看出了女儿的不自然,揣摩出女儿动了芳心。便招呼:“德慧啊,这位是魏文生长官,给长官沏杯茶吧。”瞅瞅魏文生笑道:“啊,这是老朽的女儿,德慧。现在呀,给我管帐。” 文生接过德慧捧来的茶,忙笑而言曰:“谢谢,谢谢。”眼睛在看德慧的脸。德慧微启红唇笑眼含情地对文生说:“不客气,应该的。”然后直起身对父亲说:“您陪长官聊,我去了。”她用眼睛和魏文生告别,点点头,退出屋去。魏文生的目光一直送她到门外。 魏文生看上了娴熟文雅、知书达理、懂得经营的冯德慧;冯品章得知魏文生曾是北京师范大学的学生,看他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家里又是地主,觉得门当户对。德慧也是20岁的大姑娘,应该谈婚论嫁了。便很爽快地答应了魏文生的求婚。 魏文生和德慧虽然住在同一个大宅院里,但俩人根本没有单独接触的机会。德慧只能常常地透过窗口寻觅文生的身影,而文生很少能看到德慧,他抽时间找冯元外喝茶下棋,希望德慧能来给沏杯茶,好和她说几句话,多看她几眼。冯老头那么精明,哪能看不出文生的心思呢。开始几次他装成不懂的样子,呷着茶水,不紧不慢地和文生聊着闲嗑,支着棋子。第四次下棋时,文生再也耐不住了,他直截了当地对冯老头说:“冯伯,你看,你也答应我和德慧的亲事啦,因何不让她来陪我们一起玩呢?我还要和她比比棋艺呢。”老元外哈哈大笑:“到底忍不住了吧!好吧,让她来杀你个片甲不留!”然后,他搓搓手心,对门外喊杂工:“刘嫂,把德慧请来参战。” 德慧真长脸,第一盘就赢了魏文生,而第二盘却输掉了,文生却说德慧有一步棋是故意让他的,给德慧打圆场。到第三盘却下成了“和” 棋。俩人相视一笑,德慧忙低下头,娇羞的神态,灿若桃花的脸庞,让文生浑身的血脉都激奋起来,他恨不能立即把她拥在怀里,去亲她。德慧呢,就觉得自己的血液仿佛是一缸沉封的陈年老酒,忽然被魏文生给打开盖子一样,每一个分子都在激动地往缸口处窜,心都要跳到喉咙口啦。她掏出手帕擦拭额头细密的汗珠,偷眼瞧文生,又忙拿眼睛看父亲,生怕父亲说自己轻浮。 老冯头看出了端倪,对德慧说:“德慧呀,你先回屋吧,我和文生再说会儿话。” 德慧一走,魏文生马上两拳一抱,对着老冯头施礼:“冯伯呀,快给我们择个日子成全我们吧!” 老冯头笑道:“心急了吧?我还舍不得这么快就把女儿给你呢!” 文生忙又作揖:“岳父啊,你是不知道啊,这部队说不上哪天就要开跋了呀,你也不愿意让我和德慧就这么快分开吧,趁现在还算安稳,让我们早点了却心事成吗?求求您,成全我们吧。我一定好好爱护德慧,你老放心吧。” 老冯头是故意难为他,心里早就有了小九九啦,他也见不得俩年青人近在咫尺不得亲近的煎熬。 1931 年9月2日,冯老爷子给魏文生和德慧举行了风光的婚礼。不料,9月18日,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九一八”事变,东北军在蒋介石“绝对不抵抗”政策旨意下,撤向山海关内,新婚半个多月的魏冯夫妇不得不挥泪告别,冯德慧泪眼婆娑地送走了依依不舍的魏文生。日本人在襄阳大肆兜售日货,冯氏烟卷厂惨淡经营。 四年后,魏文生官至团长,派人把冯德慧接进团长官坻,结束了两人鸿燕传书、相互牵挂、万般相思的生活。第二年,德慧为品章生下了女儿,取名思斯。品章亲着女儿的小脸,对女儿说:“思斯,你妈妈真是好样的,过年,再让妈妈给你生个小弟弟,他能保护你一辈子。”然而,德慧带着思斯跟随魏文生的部队不断地迁徙,德慧连怀两胎都流产了,终没能再为魏文生生养一男半女。 国共内战期间,魏文生官至副军长,军部女秘书乔莉娅委身于他。魏文生没有理由公然伤害冯氏,他与乔只能暗渡陈仓。1949年,解放军打到江南,仓促中,乔莉娅随魏文生挤上了飞往台湾的飞机。38岁的冯德慧带着14岁的魏思斯艰难地在南京度日,冯德慧整日郁郁寡欢。一年后,父亲冯品章派人把她们母女俩接回襄阳城。 1950年12月,全国展开了大张旗鼓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冯德慧曾是逃往台湾的国民党军官太太,首先被街道揪斗。冯德慧本是不问政治的人,这些年,她跟魏文生游离迁徙,到如今只是他的弃妇,却要承担“反革命”的罪名。连累娘家人轮翻挨审,她痛不欲生,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使她几次想自杀,结果未遂。 冯氏烟卷厂的技术工人牟利,年青时,对冯德慧是十分敬仰,但他自知配不上人家,加上在山里有个娃娃亲,他只能卖命地干活。如今,父母双亡,老婆死了,儿子牟根柱在山里姥姥家。他眼看德慧和思斯在城里遭罪,心疼得要命。 牟利壮着胆子和冯品章说:“冯老板,冯叔叔,这些年,我在您这干活儿,您说我人坏不?” 冯品章有些纳闷儿,他看到牟利脸通红,好像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要说,便笑着说:“利子,今儿怎么吞吞吐吐的?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咱爷俩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牟利稳稳神,眼睛直视冯老板,诚恳地说:“冯叔,让我把德慧娘俩带走吧,我把她们带进山里,鸭子嘴那旮旯山高皇帝远,谁也不知道她的来历,省得在这儿挨斗,还连累你们全家。您相信我,如果德慧不愿意跟我,我们就做名义夫妻,对堡子人有个说法就行。” 冯品章觉得牟利是诚心诚意的,他信得过牟利,便对他说:“我和德慧核计核计,看她什么意思。你听我回话。” 冯老爷子对女儿说:“文生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再说,乔莉娅还跟了去,你不能就这么过一辈子。牟利人还靠得住,现今,你跟他进山,先躲开这场政治运动,不愿嫁他,他也宁可做名义夫妻,等形势有了好转,你再回来。” 德慧感激地对父亲说:“我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啊!牟利不嫌弃我,我还有什么挑剔的呢。爸爸,如果没有您和思斯,我何必这么委屈地活着。我同意跟他走,我也不会只让他担个夫妻的名儿,人家图啥呢!” 冯品章长出了一口气:“德慧,世事难料,都是命啊!你也不必太勉强,我会在钱财上给他补偿的。你们悄悄地走,街道问起来,我就说你们娘俩去找魏文生的父母了,等找到了,决定住下后,再回来办户口。” 冯德慧带思斯跟牟利来到鸭子嘴,鸭子嘴的人没有管闲事的,都为牟利父子俩高兴,牟利的岳父岳母见到德慧母女俩干净利落,没有刁钻相,也是喜欢。从此,魏思斯改名为牟思斯,成了牟根柱的妹子。 牟思斯告诉妃儿:“随你姥爷去台湾的乔莉娅实在是个人精,她的十个脚趾甲染着不一样的花色,手指甲也变着法地染色,总是在你姥爷面前摆弄漂亮的手指头。她还给我染过指甲,说指甲油是进口的。她讨好我,是为了嫁给你姥爷,可是你姥爷还是没把她娶到家里,你姥爷还是最疼我的,对你姥姥也可好呢。”妃儿问:“妈妈,你恨女秘书吗?”“恨。不过,现在不恨了。这些年,我反复想那时候的事,觉得那女人也挺可怜的。30来岁的大姑娘,穿军装在男人堆里混,什么坏人没有啊,她靠上我爸,才没人敢欺辱她。妃儿,千万不能把这些说出去啊,山外边都在搞文化大革命,说不定山里也要搞了,说出这些,我们就没好日子过了。记住啊!” 妃儿懂事地说:“妈妈,等我长大了,去台湾找姥爷,姥姥死时,一定和姥爷埋在一起。”牟思斯欣慰地笑了:“好孩子,妈妈点油灯教你学习的事,别再到外边说去,以前你小,我教你点,别人不在意,以后学多了,人家会怀疑我的身世,招来祸端就完了。” 妃儿听了妈妈的话,心情沉重起来,小眉头拧成了个疙瘩。问妈妈:“妈,您喜欢留长指甲吗?”牟思斯沉着脸说:“不喜欢!长指甲是过去有钱人家太太、小姐留的,她们不用做体力活,只要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就得了。解放后,我是劳动群众,保养不起长指甲,黑乎乎的还怎么给你做饭啊。再说,现在管那些叫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和方式,还是少惹是非吧。”说完,打了个哈欠:“睡吧,明儿我还得上山给那几棵果树打药呢。”妃儿也困意袭来,合上眼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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