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夏至,暑意渐浓。这是白昼最长的一天,烘烘了整日的灼阳现出倦意,姗然西归,隐入一处飞檐之后。那飞檐翅角上的嘲凤,方露出几分琉璃的冷色,便又被涂了一抹血光,郁郁地望着脚下的庭院发呆。 它脚下这片朱门大宅,偏安于闹市之外,远辟喧嚣。隔绝了尘烟的院墙,藤萝络顶。宅子的主人,此刻在庭院中的榆树下纳凉,宽袍大裾,斜倚竹榻,悠然自得。 旁边一八九岁的男童,顶着一束冲天髻,在竹榻旁奔跑嬉闹。正玩耍间,心头涌上一阵促狭,冷不防伸手去捉男子下颌的长髯——一击得手,“咯咯”笑着便逃。男子并不在意,只是怕他跌倒,偶尔唤几声小娃儿的乳名。 独坐在飞檐一角的聂隐娘,在半空荡着双脚,与嘲凤一道,郁郁地望着脚下的庭院发呆。半晌,蓦地翩然跃起,轻灵如飞鸿,逝于檐角。 此时日光渐远,男童逐着夕阳,远远地跑到院墙之下。正仰首寻那日光,忽然看到陡高的墙顶坐着一人,背对夕阳,蒙蒙的,恰似一团镶着光环的影子。 也未害怕,拾了颗石子去投,不料,石子嗖地穿影而过!登时吓了个趔趄,却撞到身后一人,回首望去,竟是一年纪稍长的女娃儿,青布小袄,羊角双髻,两粒乌溜溜的瞳子直直地盯着他。 虽不认得,但这深宅大院之中,少有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玩伴,不觉有惺惺之意,便兴起几分丈夫稚气,伸过手去挽她的手腕,道: “你也来玩。” 聂隐娘反被吓了一跳,虽未作势,身子却生生向后移了数尺。男童抓了个空,仍不知就里,又伸手去挽。却见聂隐娘素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短短的羊角匕首,青辉流溢,锋芒逼人! 眸子里露出森森寒气,隐娘道: “再敢碰我,便杀了你!” 孰料男童不惧反笑——原来这大家之子世面开阔,只道隐娘这番神奇是甚么古怪戏法。见她手中羊角匕首青荧荧的,煞是好看,不由见猎心喜,道: “这‘湛卢子’便给了我罢,好不好?” 平日见他爹爹将修面的小刀戏作“湛卢子”,只道此也如是,于是脱口而出。 见他不识货,隐娘反不由泄了底气,咬牙半晌,顿足道: “怕了你了!” 足尖顿地,身子倏然而起,便如一只青鹞,滑过高墙不见。 男童呆了呆,拔身便跑,一边跑,还一边嚷: “爹爹!快来看……看‘人风筝’!” 原来见隐娘身姿如同平日里玩的纸鸢,只说“风筝”又觉不妥,便在前面冠了个“人”字…… 离了宅院,隐娘来到一棵国槐旁,四顾无人,遂闷闷地坐于槐下。蜷起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怔怔地发呆。 一阵清风拂过树冠,风细枝深,冠叶微簌即止,隐娘兀自发着呆,冠中却有一声音,细若蚊蚋,森然响起: “可曾得手?” 隐娘如梦方醒,急急站起身来,颔首道: “还,还未曾。” “我便知道!” 那声音似有恼怒之意,斥道: “你原还放不下那些凡尘杂念!” 隐娘面上一红,嗫嚅道: “弟子没有……弟子只是……” “只是见那膝下承欢之景,便动了不忍之念——是不是?” “……” “不过是一小小的历练,你竟不能得手。为师之言,看来也忘于脑后!” “弟子不敢,师父说过:此等罪大恶极之徒,见之必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方可抵其罪孽。弟子时时念之,牢记于心。” “如此最好,” 那声音怒意渐消,道: “便再给你几个时辰,好自为之!” 声音戛然而止,半晌,隐娘松了口气,却嘟起嘴,喃喃道: “你说有罪便有罪……” 话甫出口,不由一个哆嗦,望了望四周,宁静依然,方才将一颗心落定。 是夜,翳云漫空,星光散乱,强露半面的月蟾皓色昏昏,只将几分惨淡落于地表。如此月夜,便是眼前这片朱门大宅,也失去白日里的豪门气度,显得冷寂黯淡。 隐娘轻吸了口寒气,她倒挂在高阁一处椽子上已然许久,虽未觉得疲惫,却有几分无聊。轩窗之内,那宅院的主人刚刚谴去奴仆,倚在案头,手执一兽纹菱镜,借着灯光,对镜修髯。 方才几欲按捺不住,便要下手。只是房中仆役众多,不是时机,此刻见室内只剩他一人,便不在犹豫,轻轻推开窗格,如游鱼入水,滑入房中。那人专心致志,并无一丝一毫的察觉,宽厚的脊背在隐娘眼中,无异于待宰羔羊。 正犹豫着要不要下手,房门“啪”的一声被推开,日间那个男童噔噔跑了进来,刚要开口却见隐娘站在窗前!怔了怔,不由喜出望外,嚷道: “爹爹!爹爹!快看‘人风筝’!” 那人霍然回首,见到隐娘不由吃了一惊!拍案而起,斥道: “你,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在此?” 见被撞破,隐娘反而平静下来,冷冷道: “我来杀你。” 虽只是一小小女童,但那人平日政敌众多,深知其中之险,不敢托大,嘴上道: “哪里来的娃娃!在这里胡言乱语!” 脚下却一个箭步蹿到床头,将挂在帐上的宝剑拔出,微微作势,剑光如一泓秋水,直刺隐娘。然而剑势只递了一半,便戛然而止——一柄青幽幽的匕首浮在半空,针锋相对,抵住剑尖,生生将宝剑停下! 那人不由大惊,手臂发力,可任凭他用尽平生之力,宝剑也无法再向前递出一寸。急忙往回撤剑,却被匕首紧紧吸住,仿佛有一无形大手擎住剑身!正进退两难,匕首呼啸一声,望空射去,眼看钉入房梁,又猛地急转而下,如疾隼搏蛇,“叮、叮、叮”在宝剑上击了数下,剑身瞬间折为数段,散落一地。 那人噔噔退了几步,跌坐地上,手中仅剩一截剑柄。抬头看那青幽幽的匕首,盘旋半空,轻灵跃动宛若活物,恰似一头待机而噬的游隼。他生平阅历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事!心头骇然。 又不甘束手待毙,于是假做镇定,慢慢站起身来,猛地挥手将案上灯盏打落,拔身便往门外狂奔。灯盏落地却未熄灭,就在灯火明灭之间,窗外忽然吹进一阵清风,浑然有质,拂过那人身躯。 本已将夺门而出,那人眼前却现出一幅奇景:但见一双腿噔噔的奔出房门,却不晓得拐弯,直直地撞在廊间壁上,溅得一簇簇血花绽放!心下兀自奇怪,陡地摔在地上,挣扎半晌,起身不得——这才幡然醒悟,那双腿子原是自己的下半身…… 男童被此惨境吓得号啕大哭,这一阵骚乱,也惊起了宅中仆役,人声嘈杂,由远及近。对着男童,隐娘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忽闻窗外一森森的声音道: “还不动手?难道仍要为师替你操刀?” 心中一惊,劈手抓住男童的衣襟,咬了咬牙,道: “师命难为,抱歉。” 回身纵出窗外,房内盘旋着的匕首,倏然而下刺入男童前胸!一击中的,哭声顿杳,匕首若一条青蛇,曳光出窗,随隐娘而去。 一 白公子 峨眉金顶,云海无垠,平常波澜不惊,一但崇风起时,云浪起伏如龙,大开大阂,汹涌磅礴。此刻无风无岚,云海一片宁静。 然而便在这静海之中,蓦地自云下跃起一粒红丸,朱光缭绕,在云上翻腾跳跃,好似浪尖红鲤。转瞬间由远及近,这时方可看清,在红丸之前,尚有一团白芒,皓若流星。红丸逐着白芒在云海上奔腾,白芒灵动异常,翻转腾挪,每每将红丸落下,却又故意放缓,引它来追,大有戏弄之意。 猛然间风云变幻,一阵崇风将云海吹散,那团白芒隐入云中,借着云势消失无迹。红丸盘旋几下落在一棵陡高的石笋之上,朱光散尽,竟是一面皮枯黄的瘦子,朱衣长袖,立在那里便如一支扯着红旗的竹竿。人虽枯瘦,双目却炯炯如电,睚眦间寒芒四射。 朱衣人睨了一圈,咬牙道: “好个畜生,端得狡猾!” 想自己追了半日,纵横千里,仍让到嘴的鸭子飞了,不觉有些丧气——他平生自负,决料不到今日一役连对手的边也没沾到,虽未败,但也是奇耻大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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