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隐娘与白猿便要下山,不料寻遍各处不见黑猴踪迹,以为它临时改变主意,无奈之下,只得动身,谁知方到半山腰,忽闻黑猴雷吼——隐娘吓了一跳,只道师父师兄已然寻来。 哪知竟是一群僧人,手执棍棒,追赶黑猴,后见黑猴已远方才罢手。等黑猴到得跟前,隐娘不觉莞尔,它身上竟穿了一件僧袍,黑不溜丢,还有些短小,露着一双毛腿,貌似赤脚罗汉。原来黑猴见白猿白袍飘逸,自己出门又无行头,便突发奇想,溜到寺庙里,顺手牵羊扯了件僧袍充门面。只是它手法低劣,被和尚们撞破,追赶如斯。 隐娘噗嗤一笑,道: “这黑衣煞是威风,我便赠你个名号‘黑衣候’可好?” 黑猴却将嘴一努,状甚不满,原来在它耳中,“黑猴”与“黑衣候”并无不同,殊不知,“候”与“猴”乃天壤之别…… 白猿却在一旁树干上,轻轻刻下“黑星君”三字,隐娘暗暗佩服:此名即含星宿之意,又谐了“猩猩”之音。不禁叹道: “好!好个黑星君!” 黑猴满面得色,猛地纵身而起,真若一道黑星,向山下掠去。白猿、隐娘不甘示弱,化做白芒青影,追逐而去,转瞬消失于漫山苍翠之中。 四 磨镜少年 闹市,镜生趿着木屐,走街穿巷。他那靛蓝直裾,早已洗得作皂白之色,背后还背着一副淬镜用的镜架,却不似其他镜匠,铃铎吆喝,反而东张西望,若闲庭信步,貌似悠然其实是惫懒。 偶尔路过酒肆,醉醇浓焉,兴起几分杜康之思,然捏捏袋内孔方,不觉沮丧,啐了口酒虫,悻悻地道: “又不作诗,想那劳什子钓诗钩作甚?” 忽闻路旁“乒乒乓乓”一阵惊天动地,片刻,众酒肆中忽喇喇涌出许多人来,喧嚣嘈杂,群声鼎沸。他本是好奇之人,遂过去看热闹,竟是许多伙计查柜,在那里捶胸顿足: “糟了!糟了!他老人家怎又来了?” “可怜今日还未开张,先损了这许多酒水。” “定是这几日未拜山君,便降罪于咱们……” 镜生只觉好玩,又有些纳闷,见他们只管在那里哀号,引得路人食客围观,便拣了间酒肆,趁四下无人,于柜上摸了两瓶酒揣入怀中,喃喃道: “既是损了‘这许多’,便也不在乎这两瓶……” 若无其事,踱出酒肆,心中忖道:时下兵连祸结,百业俱颓,与其在街中无所事事,不若回家吃酒。将怀一抿,扬长而去。 不久,便离了街市,他本结庐于郊,此时延着野径,走得正酣,后面急急过来十数人,竟是方才酒肆中的伙计小二。镜生心头一紧——莫非知道自己拐了两瓶酒,前来追赶? 那些人却匆匆越过他,往远处荒山行去,镜生见他们手提肩担,酒品果贡,四时牲祭。不觉奇怪,遂蹑于其后,想探个究竟。那些人到得荒山脚下,将果贡祭品摆放整齐,跪拜作揖,有的还望空祷告: “山君爷爷,小的们这几日疏忽,忘了来拜,请勿降罪,请勿降罪……” 祭告完毕,纷纷起身离去,镜生在草丛中等了半晌,不见有甚么“山君”前来享用,便离了藏身之处,兀自望山疑惑,忖道:若是山君不来,可是暴殄天物。转了一圈,又有些为难,自言自语道: “可惜没驭木牛流马,这许多东西怎生搬走?” 忽然循着山径,走下一个少女,青衫翠襦,素面含雪,冷傲幽然。镜生不由一惊:方才还空山浩荡,眨眼间便多了一人,此山虽不甚高,却也险峻陡峭,她款款而行,若履平地,须臾已至。 少女似乎也未料到,荒山脚下会有一人,双眉微蹙,方要开口,却蓦地自山中传来几声奇异的嘶吼,如风雷动,震聋发聩!由远及近。 镜生暗道不妙——其声惊怖,想是甚么“山君”将至。当下不及多想,劈手去抓少女的皓腕,急道: “快随我到草丛中躲躲!” 谁知抓了一空,少女素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青光莹然的羊角匕首,明眸冷气森森,道: “再敢碰我,便杀了你!” 镜生本是好意,却不想少女反应激烈,噔噔退了几步,眼中满是惊骇之意。瞪着青幽幽的匕首半晌,方道: “呜……” 他本要说“我”字,方发了半个音,忽然“砰”的一声,从半空落下一个酒坛,在他脚下砸得粉碎,兀自奇怪,颈后一紧,身体倏忽飞起,似被什么东西抓住后襟,只觉风驰电掣,眼前山石树木若浮光掠影,片刻已翻过山颠。 正眩晕间,颈后一松,整个人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所幸着地处茅草丛生,饶是如此,仍旧摔了个七昏八素。勉强睁开眼睛,不禁又吓了一跳——旁边竟立着一头硕大的猿猴,乌漆麻黑,背后背着一个车轮大小的铁球,正呲着满口白牙,望着他笑。 不由魂飞魄散,忖道:这个东西,必是“山君”,想是将我当作生祭,抓到此处享用……黑猴“霍霍”乐了半晌,忽然打了个饱嗝,登时酒气弥漫。镜生见它醉眼稀惺,心中一动:如此这般,或许可以蒙混过关。遂站起身来,拂拂身上尘土,作了个揖道: “尊驾想必便是山君……” 偷眼望那黑猴并无异样,心又落定几分,道: “在下闻山有灵,特来献祭,不想得见山君真面,实是平生之幸。” 言外之意,乃是告诉它,自己并非祭品,免得它不知好歹,一并受用了。黑猴鼓着金睛,依旧懵懵懂懂,镜生不由暗叫糟糕:它便是甚么“山君”,也不过是个畜生,自己天花乱坠,仍是对牛弹琴。为今之计,不舍出点玩意儿,怕是难以逃生。急急又道: “在下尚有薄技献丑,以搏山君一笑。” 从怀中取出两个木人,长尺许,放在地上,将手一拍,两个木人竟随声而动,手执两柄一寸多长的木剑,相互击刺,形势灵动,便如两个活人。 黑猴见这般神奇,不由眉飞色舞,“霍霍”大笑,围着两个木人手舞足蹈。木人似有所感,上下跳跃互搏,愈发灵巧,黑猴眼花缭乱,竟似看得呆了——忽然两个木人剑势一转,直刺黑候,木剑中途“啪”的爆裂,喷出两条碧油油的流火。饶是黑猴闪得快,仍被燎去许多毛发,焦味四溢。 登时暴跳如雷,手臂一振,背上铁球飞出,将木人砸得粉碎!再去看镜生,早不见了踪影,长啸一声,跃至半空,远远望见镜生在山腰撒丫子狂奔,“嗡”地驭铁球飞至,劈头盖脸往下砸落。 倏忽一道青辉,竟是柄羊角匕首,在铁球上轻轻一击,便将其荡开。黑猴咆哮连连,又将铁球运起,忽闻一声轻叱: “黑星君!怎地还要胡闹?” 话音未杳,已有一人,若蜻蜓点水,落在铁球之上。镜生惊魂未定,举目望去,正是方才的青衫少女,只见她在铁球上亭亭若凌波仙子,双目含威,道: “你若再胡闹,便罚你一月不许饮酒。” 这个少女,正是聂隐娘。她自与黑猴白猿离了峨眉,始终于各地游历,不知不觉,已出落成婷婷少女,头上的羊角双髻,已做了双环望仙,因时时与白公子黑星君切磋,剑术也早非当年吴下阿蒙。几年来未尝没动过思乡之情,但总为与师门反目,怕祸及家人,隐忍至今。近来游历到此,渐闻乡音,反而近乡情怯。白公子又不知为了何事忽然离去,便一直羁留于此荒山。 黑星君的脾性无酒不欢,时常到附近市镇骚扰,偷些酒吃。百姓无知,以为是山精作怪,便弄出了个“山君祭”。隐娘也为此烦恼,却又无奈,今日黑星君多贪了些酒,在山中喝得烂醉。她也懒得管,本欲下山走走,却不想遇到镜生,黑星君脾性虽烈但不会伤人,将镜生虏走隐娘并不怎样担心,只是暗暗跟随。看到他那神奇的把戏,隐娘也暗自惊异,只是没想到激怒了黑星君,无奈之下现身相救。 闻听隐娘要罚它不许吃酒,黑星君登时没了底气,只管低头在那里磨牙。见镜生无虞,隐娘反倒升起几分烦恼——今日踪迹已泄,他日不知还有甚么麻烦……思来想去,此地不宜久留。遂叹了口气,翩然跃下铁球,对黑星君道: “黑星君,我知道一个地方,美酒甚多,咱们一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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