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猴性易怒，原来通了人气，也还改不了猴子脾性……”
　　
　　
　　二　楚狂门客
　　山间气色，变幻无常，方还狂云舒卷的峨眉山，忽然云驻风消。虫鸣兽语，也为之一滞，寂静异常。
　　山颠石笋之上，敛气凝神的朱衣人，似有感应，张目环视。果然，远远的，自空谷中荡出两声“霍霍”的猕猴低吼，起初寥寥数声作私语状，即而此起彼伏似相互唱和，蓦地一片哗然！山岩峭壁上，沟壑草木间，无数猕猴若蚁穴倾巢，蜂拥而出！
　　朱衣人悄然下笋，心思盘旋几转，早已有了打算。因恐泄露踪迹，便蹑于其后，他人瘦衣宽，起落之间，宛如一头鼯鼠，飘飘荡荡，悄无声息。
　　便在此时，西北天际远远滚来一团黑云，隆隆似有风雷之声。仍在洗象池旁守侯的聂隐娘，听见雷声隐隐，暗叫糟糕：白猿去而不返，眼见雷雨将至，师兄那边尚不知情形，自己去留何从？
　　忽然猿声大噪，山中奔来无数猕猴，将石坪团团围住。此番声势绝非方才可比，若从空中望下，满山苍翠被染上纷纷点点，棕黄无数。
　　隐娘心中一惊：莫非白猿愠怒之下，谴来猴子猴孙对付自己？但见群猴虽将石坪围住，却井然有序，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她，状甚滑稽。当下醒悟：是了，必是这些猴子晓得自己与它们的祖宗交了朋友，前来朝拜。
　　不觉有几分得意，又发愁：倘若这无数猕猴逐个磕过头来，不知要拜到几时……似乎晓她心意，无数猕猴哗地漫山拜倒，五体投地，望空叩起头来。正又惊又喜，猛然看见脚下皆被黑影笼罩，举首望去，不禁脱口道：
　　“好大的乌云！”
　　原来是方才滚来的黑云，此时到了头顶，夹杂风雷，竟劈头盖脸，笔直压将下来，——轰隆一声巨震，砸在石坪上！隐娘身似青鸿，已逾丈外，仍溅了一身碎石，险些避之不及。
　　石坪上被撞出丈余圆的深坑，激起尘埃无数！待烟尘渐散，圆坑中心现出黑绰绰一坨——下面是一乌油油的铁球，车轮大小，深嵌坪中。铁球之上，盘膝坐着一头硕大的猴子，通体漆黑，眼作金黄，正努着一口森森白牙，状似呆笑。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但破空而降这样一霸道之物，隐娘着实大跌眼镜。见它一脸的傻笑，又觉莞尔，然漫山遍野的猕猴见它降临，却欢呼雀跃，纷纷望空长吼，貌似山呼万岁。
　　隐娘方才醒悟，原来猕猴并非来拜自己……又觉奇怪：这古怪的大猴子与白猿不知有何干系？竟能让这许多猕猴来拜？
　　黑猴跳下铁球，轻轻一踢，车轮大小的铁球迸石而出，跳至半空又猛地折返，原来球上拴有铁链，一端系于臂上，它略略抖腕，铁球已搭在背后，如此重物，它竟举重若轻，便似背着片鸿毛。
　　一纵丈远，到了洗象池旁群猴摆放的果蔬酒坛前，胡乱抓捧果蔬囫囵咽下，提起一坛酒，如长鲸吸水，瞬间吸个干净。抛下空坛又提起一坛来饮，饮一坛抛一坛，“乒乒乓乓”转眼饮了数坛。
　　那猴儿酒，劲力甚猛，方才仅略饮，隐娘已是微醺，便是白猿也只饮半坛，它却一气饮了数坛，只见黑猴咂咂嘴，似意尤未尽。
　　忽然朝天鼻狂耸，转身看见池旁燃尽的篝火上，剩的半只烤狗，登时没了笑脸，金睛圆瞪，四下张望，远远看见隐娘，竟暴跳如雷，纵了过去劈手便抓！
　　见它无端端奔自己而来，隐娘虽愕却也无暇他想，足尖微顿，横着掠出丈远，还未及落地，黑猴如影随形，又是一爪！“嗤”得一声，抓下隐娘一片衣袂。
　　险险避过这一爪，隐娘不禁又羞又气，自学剑以来，尚未遇过如此难缠的对手，竟还是个猴子。羞恼之下，顿足道：
　　“休怪不得我了！”
　　一道青辉，离身而起，那青幽幽的羊角匕首，在半空滴溜溜一转，若灵蛇张吻，嗖地射向黑猴。黑猴正起身扑来，羊角匕首迎着来势，“笃”地刺中它的胸膛！其声如击败革，黑猴仅晃了晃，随手拔出匕首，“霍霍”笑了两声，掷于地上。
　　隐娘大惊，心随念转，匕首又拔空而起，围绕黑猴如剃刀飞旋，却“叮叮咚咚”犹如打铁，竟不能伤它半分！惊疑之间，隐娘忽然想到——即便它身若磐石，可眼睛总不会铁打的吧，遂引动匕首，作蜂刺鹰喙之势，绕着黑猴双睛击刺。
　　黑猴不觉有些手忙脚乱，双臂格挡数下，猛地向后跃出丈许，手腕一抖，背上铁球嗡地飞起，在身前宛若水流星盘旋飞舞，将匕首击刺尽皆挡下。匕首本是削铁如泥的神器，然击在乌油油的铁球上，竟连一丝铁屑也削不下来！且铁球有车轮大小，虽不及匕首敏捷灵活，但只须略变方位，便将匕首阻住。
　　见久取不下，隐娘虽急燥却也无奈，暗暗观察铁球走势，忽有所悟：打蛇取七寸，铁球厚重庞然，可终须铁链系之，铁链又细，多削几次，未必不能斩断。匕首望空跳动，翻了个筋斗，“叮”地击中铁链。
　　谁知铁链竟似活物，黑猴臂腕一振，便将匕首锁住，随即发力，铁球携风雷之势，隆隆击向隐娘，隐娘离黑猴甚远，乃是取其受铁链限制，力所不及之意。孰料铁链竟伸缩自如，瞬时已至面门！匕首又被绞住，回救不及。
　　蓦地一团白影，若流星袭来，“嘭”的一声闷响将铁球撞飞！势子未缓，拐弯直奔黑猴——竟是方才白猿，还穿了一件白袍，周身两道飞环，一若新月眉，一若残月钩，环飞电射，与黑猴斗在一处！
　　见是白猿救了自己，隐娘惊喜万分，忽闻“锃”的一声——原来白猿身前双环煞是凌厉，不知比隐娘的匕首快了几倍。黑猴不敢不用全力，无暇顾及链上绞住的匕首，任其争脱飞回，隐娘收了羊角匕首，凝神观战。
　　忽然白光一闪，白猿跃出战团，向黑候作了几个手势，似是要它稍待，黑猴并不追击，跳坐于铁球上，努嘴向天，满面不屑。
　　白猿纵到隐娘身前，口中“呱呱”两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白袍，见隐娘迷惑，蓝瞳转了几转，忽然伸出手指，在石坪上刻了几个字，指锋过处，石屑如碎木般飞起，写完字，朝隐娘点点头，嗖地又跳了回去。
　　隐娘俯首望去，竟是小篆，“白公子”三字！起初不解其意，苦思半晌，猛然醒悟——原来它是要自己唤它作“白公子”，方才离去想是去更衣，以免有负“公子”二字。只不知它从何处寻得这件白袍，更想不到一只猴子，竟也如此飘逸。遂高声唤道：
　　“我懂了！白公子！”
　　白猿闻声一振，双环齐飞，快若电光，新月眉与残月钩忽左忽右，上下飞旋，在空中划出无数光圈，层层叠叠，却又环环相扣，将黑猴罩在其中。
　　然黑猴的大铁球，竟遇快则快，遇慢而慢，轻若鸿毛，挥洒自如。收放之间风雷震耳，全不输于双环。一猿一猴，黑白相映，恰似雷电交加。
　　隐娘不觉汗如雨下：白猿的剑术，远非自己所能及，便是黑猴的铁球，假若方才便出全力，自己也早落败。不过这般绝世奇学，现于猿猴，反令她更为惊诧。又有些糊涂：既是同类，因何相斗如斯？但想到世间人类，也不过如是，遂喟然而叹。
　　她并不愿白猿落败，也不忍见它们同类相残，可胜负并非一时可分，又无力劝解，回顾四周，原本漫山遍野的猕猴早不知所踪。忽然心中一动：不若去找师兄，以他剑术，应可将它们分开。
　　正忖着，空中飞来两粒红丸，朱光内敛，飘忽不定。隐娘认得正是师兄的剑丸，不由大喜，方欲张口呼唤，两粒红丸蓦地朱光大作，呼哨一声，快若疾矢，击中白猿与黑猴的头顶，它们斗得兴起，全神贯注并无防备，应声倒地。
　　朱衣人如一头鼯鼠，飘然而落。他早在坪侧隐匿，便是隐娘遇险之时，也未肯相救，到了此刻方才出手，一击成功，不由面露得色，道：
　　“踏破铁鞋，终究让我得手！”
　　隐娘大惊失色，道：
　　“师、师兄！你因何杀了它们？！”
　　朱衣人笑而不答，收了剑丸，方道：
　　“你可知这两个畜生的来历？”
　　隐娘摇头，朱衣人指着黑候道：
　　“这个东西，是山魈的一种，叫做‘枭羊’又名‘猩猩’。原也没什么，只是它的来历不同——你可听过陆通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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